《无职转生》没有重新上架的争议，到底在吵什么？

春节前，围绕日本动漫《Re:Zero》的争议在微博、豆瓣上引发热议，也促使哔哩哔哩发起了为期一个月的“春节期间网络内容整治”活动。如今，春节已过，《Re:Zero》仍未重新上架（很有可能永远不会重新上架），围绕“二次文化”和“二次经济”的争议仍未结束。

其实早在《Re:Zero》事件发生半个月前，官媒就提出了“引导二次元文化的支流融入主流文化”的主张。“二次元”这个概念一直处于争议的漩涡中，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日本。正如这个怪盗团之前的文章所指出的：很多主流用户，包括但不限于女性用户，对“二次元”怀有深深的仇恨，甚至看到与“二次元”有关的东西都会感到不舒服。Bilibili和《Re:Zero》只是这场文化冲突的最新受害者。

问题是，“二次元文化”到底是什么？作为一名资深二次元爱好者，我惊讶地发现，在春节前后围绕“二次元”的争论中，竟然没有人给出“二次元”的明确定义。他们在争论什么？他们在支持或反对什么样的文化产品？他们真的知道自己在讨论什么话题吗？

在主流网友和媒体的心目中，“ACG”有三种定义，但遗憾的是这三种定义都是错误的：

“二次元文化”就是动画+漫画，或者动漫+游戏（ACG），或者动漫+游戏+轻小说（ACGN）。“二次元文化”就是95后、00后年轻人喜欢的，换言之就是“Z世代文化”。“二次元文化”就是卖软色情，靠玩边缘的美女吸引“胖宅男”的注意力，赚黑心钱。

第一条明显是错的：熊出没也是动画，有人觉得它属于二次元文化吗？和平精英也是游戏，有人觉得它属于二次元文化吗？起点中文网的很多小说都可以归类为“轻小说”，有人觉得起点属于二次元文化吗？这种简单粗暴的定义毫无价值，只能阻碍思考。

第二点的错误也很明显：在95/00后中，有大量的人（无论男女）对二次元世界漠不关心甚至厌恶。看看B站这两年的发展就知道：吸引到的年轻新用户，大部分都不是二次元爱好者。相反，在死忠的二次元爱好者中，有相当一部分是80后（比如我）的“中年人”。

第三个错误定义影响最为广泛，是外界攻击二次元世界的主要弹药。我不止一次听到有人说：“《FGO》《碧蓝航线》《原神》的卖点不就是软色情吗？”“二次元粉丝就是一群在家自慰的胖宅男。”女权主义者、学生家长、道德主义者、积极向上的年轻人，这些反二次元的主要群体，都认为自己反对的是一种卖软色情、让胖宅男在家自慰的低俗文化，反二次元事业是正义事业。

我最喜欢的FGO角色是贞德。我不知道贞德在哪里卖软色情片。

可惜第三种观点的漏洞也十分明显：在这个信息高度发达的时代，“胖宅男”们在家自慰还需要靠二次元世界吗？日本短片、欧美短片，各种题材，骑兵步兵，下载种子遍地都是，而且全部免费。就算你不想看短片，各大秀场直播平台上，也有一大堆以软色情为卖点的美女主播，就算你一分钱不花，也能跟着放火箭的大佬一起看秀。更别提各种不择手段、无底线的文字内容，只要你想不到，就没有你找不到的——如果你的荷尔蒙无处发泄，在家自慰还需要靠《Re:Zero》、《FGO》、《原神》里的二次元妹子吗？拜托，现实一点吧！

有人会说，有些宅男的兴奋点不一样，喜欢2D妹子而不是真人。拜托，如果有这样的宅男，他们的首选应该是日番和同人志。这个日番不是指《Re:Zero》这种饱受争议的普通同人志，而是指有特殊销售渠道，在小型电影网站上广为流传的大型色情同人志；这个同人志不是指记日记的笔记本或者笔记本电脑，而是某种不可说的二次创作，它们才是宅男们真正的居家自慰神器。

简而言之：二次元迷的荷尔蒙，没必要靠软色情来解决，很多二次元作品也并非以软色情为卖点。有的朋友道德水准极高，认为二次元游戏中的妹子如果穿短裙、半截袜、露出绝美部位，就是“软色情”——按照这个逻辑，夏天走在街上妹子一半就应该被拉出来拍。

那么，ACG文化的正确定义到底是什么？早在三年前，怪盗团曾在一份研究报告中给出过定义：

“2D文化”是一种叛逆、硬核、个性强烈、贴近现实的亚文化。

“二次元文化”是“中二病”的高级形式：坚持以自我为中心、自以为是，因无法适应主流社会而感到苦闷，努力在虚拟世界中寻找另一种解决方式，找到自我价值。

请注意：“中二病”并不是贬义词，每个人都有中二病的时刻（一般初二出现，所以叫中二病）。“中二病”并不妨碍你拥抱主流社会，获得真正的幸福，但你始终清楚，现实并不是定义成功的唯一标准。你娶了心爱的红玫瑰，却不妨碍你怀念每天睡前得不到的白月光；你当了CEO，买了学区房，却不妨碍你梦想着成为RPG里的勇者，去屠龙。就像这个怪盗团的团长，这几年在看互联网公司的财报时，无时无刻不在播放《弹丸论破》或者《女神异闻录》的背景音乐，想象自己在黑暗中主持正义，而不是在写财报评论。

因此，1970、1980年代日本“二次元文化”的兴起，以及2000、2010年代中国“二次元文化”的风靡，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现象。在经济高速发展的过程中，年轻人不再为温饱发愁，而是思考更深层次的精神问题。社会变迁带来的代沟、地域分化、阶级分化，也让年轻人无所适从，心情烦躁、压抑。无论如何，时代还在进步，年轻人还是有希望的，所以不是“天真的乐观”，也不是“无原则的悲观”，而是矛盾、冲突、暧昧。他们所关心的话题也已经脱离了具体的物质世界，上升到了形而上的灵魂层面。

我常说EVA是二次元文化的百科全书

在我心目中，有三部经典作品最能代表“ACG文化”的精髓，成为千万宅男、宅女的“入门级神作”：

第一部是《新世纪福音战士》，其主要角色几乎就是一幅“宅男”的群像：从小就软弱的碇真嗣、粗鲁纠结的碇源堂、冷漠无情的绫波丽、假装快乐的明日香、外暖内冷的葛城美里……所有角色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矛盾和暧昧。EVA对“存在”与“意志”的探索，对人类终极问题的探讨，直到今天也未过时。这是一部最能代表宅男文化的作品，注定会被载入人类文化史册。

第二部是《命运石之门》，以二次元世界的核心用户为主角的二次元作品：中二病后期的冈伦太郎、胖宅男桥田茂树、4Ch重度用户牧濑红莉栖、漫画展爱好者椎名真由理、猫耳女仆秋叶留美穗……这些人构成了一股虽小却坚韧不拔的力量，阻止了一小撮人统治世界，拯救了他们的朋友。这是我看过最感人的中二病故事。

第三部是《女神异闻录5》，这部作品讲述的是“十七八岁的高中生如何让堕落的成年人悔改，并为人间带来正义”。这些高中生是“成人制度”的受害者，看透了成年人以及部分同龄人的虚伪与残忍，因此选择解放灵魂，在精神世界寻求正义——他们就是伟大的“心之怪盗”。

以上三部“宅男神作”哪一部只适合95/00后的年轻人？说实话，EVA复杂的剧情，20岁以下的人很难看懂，反而更适合有一定阅历的中年人。《命运石之门》中对亲情、友情、爱情的深刻描写，只有亲身经历过后，才能产生内心的共鸣。

上述三部“宅男代表作”到底哪部是靠贩卖“软色情”爆红的？全裸换绷带的绫波丽？浴血奋战的明日香？身穿豹女制服与BOSS大战的高卷杏？还是骑着核动力摩托车碾压怪兽的新岛真？如果你硬说这些角色和场景都是为了取悦荷尔蒙过剩的宅男，那我只能说：你要么对宅男有误解，要么对荷尔蒙有误解……

上述三部“宅男名作”的共同点，是具有极强的叛逆性和反抗性，强调个体与制度的冲突、小圈子与主流人群的冲突、新生代与旧一代价值观的冲突。这种冲突并非要“彻底打碎旧世界”或“建立新世界”——这些作品的主角往往对现实世界中的权力和地位不感兴趣，这正是他们的可爱之处。在经历了无数矛盾、打了无数场仗之后，主角最在意的还是自己身边的小世界，以及自己所拥抱的小圈子。

套用命运石之门的剧情——主角历经千辛万苦，发明了时光机，打败了最强大最邪恶的秘密组织，拯救了被奴役的人类；而这一切的最初驱动力，是为了拯救自己青梅竹马的性命。救下青梅竹马后，他又继续拯救自己深爱的傲娇天才少女。救下以上两人后，他毁掉了时光机，在熟悉的实验室里与爱人和朋友重逢，过上了平静而又热闹的生活。

为救青梅竹马，我奔赴千里；为救天才少女，我牺牲自己

毫无疑问，这样一种个性鲜明、叛逆性十足的文化必然会遭到不少人的争议和无法接受。即便没有软色情，即便没有像《Re:Zero》那样的“侮辱女性”设定，你也能想象主流用户和主流媒体对于二次元世界的质疑：

没错，在那些太过正常、缺乏同理心、那些“老练的利己主义者”眼中，二次元文化不仅是无法理解的，更是无法容忍的。这些人中有中年人与青年人；有男人与女人；有学生与上班族；有文科生与理科生。他们或许各自有着不同的价值观和审美情感，但在反对、厌恶二次元这一点上，他们是一致的。

粉丝圈里的女生之所以反对二次元文化，是因为粉丝圈的使命就是共同影响、掌控主流，她们根本无法理解一种“不在乎主流”的文化。

在B站找学习资料、上公开课的人，都是反对二次元世界的，因为二次元看起来太没有动力，给人一种颓废、懒惰、阻碍别人进步的印象。

已经完全适应主流社会的中年人对二次元世界抱有反对态度，因为其叛逆的本质令人恐惧，容易“将孩子引入歧途”。

喜欢宏大叙事的“产业党”和“入党派”之所以反对二次元世界，是因为二次元世界不在乎产业，不在乎入党，只在​​乎他们心中的小世界，他们的内心是卑鄙的。

微博拳手们反对二次元世界，因为他们无论如何都会反对所有人，多一个二次元世界也没什么区别。

那么问题来了：那么多人反对二次元世界，甚至希望一切二次元内容都消失，那二次元文化为什么还存在呢？要知道，哔哩哔哩已经很努力淡化“二次元”这个标签了，但还在努力推出新的二次元剧和游戏。快手收购哔哩哔哩，就是为了开拓二次元世界。字节跳动一直没有放弃进军二次元的努力，目的是什么？

答案也很简单——因为ACG用户有消费能力，他们用自己的钱购买自己的居住空间。

二次元文化的生存，并不靠外界的同情，而是靠自身的消耗。

从日本和中国的经验来看，在互联网时代，宅男是消费能力和消费意愿最强的群体之一。我经常看到有人在讨论：粉丝圈和宅男圈谁的消费能力更强？我不知道谁的总量更高，但如果对比付费渗透率和ARPU值，粉丝圈还是远远落后于宅男圈的。

二次元玩家愿意花几块甚至几十块648、518来为手游抽卡；只要你能推出有吸引力的新卡，他们就会一直抽卡。FGO仅靠一两百万DAU就实现了月流水过亿；《明日方舟》上线首月就把其他所有新游都甩在身后；《原神》至今仍是全球最赚钱的游戏之一。二次元玩家的战斗力造就了不止一家上市公司，那么粉丝团呢？哪家上市公司是靠粉丝团为爱付费养活的？（微博算吗？）

在游戏市场及内容相关衍生品（如手办）领域，中国只有一个成熟的垂直市场，那就是二次元市场。同属垂直类别的女性向市场规模远小于二次元市场。近年来，中国新兴的游戏公司大多依赖二次元独立IP，B站的会员购买（自营电商）业务也几乎完全依赖二次元宅男买“老婆”。

简而言之：宅男就是喜欢你看不上我却拿不走我的钱。如果宅男的消费意愿低一点，钱包空一点，整个二次元品类可能早就从主流内容平台被消灭了。B站如此纠结于下架《Re:Zero》这件事，可能主要还是出于经济考虑——虽然《Re:Zero》系列贡献不了多少收入，但已经确定要引进的《Re:Zero》手游却是潜在的爆款；这个IP要是毁了，难道不心疼吗？

所以我很喜欢米哈游的slogan：“极客拯救世界”。极客怎么拯救世界呢？靠的是知识，靠的是金钱，但归根结底还是靠着对现实的不满，靠着在与现实妥协与抗争中的执着，靠着在纠葛中前行的英雄气概，靠着“走遍天下只为拯救青梅竹马”的侠义柔情。

没有人可以毁掉一个宅男，也没有人需要担心被宅男毁掉，因为宅男对他们没有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