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年解析三次元与二次元世界冲突:如何把握未来社会变革
郑永年
中国问题专家,他是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的政治学博士。同时,他还是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的所长,是《国际中国研究杂志》的共同主编,也是罗特里奇出版社《中国政策丛书》的主编,以及世界科技书局《当代中国研究丛书》的共同主编。
如何把握未来
“三次元世界”和“二次元世界”的冲突
郑永年
“三次元世界”遇到的麻烦
对于新技术对社会变革所产生的影响,我打算借助“三次元世界”以及“二次元世界”这两个概念,来讲一讲我们当前所处的状况,其中重点在于该怎样把握未来。
三次元是我们现今生活中所提及的传统立体世界。二次元则是互联网平面世界。很多时候,我们不仅难以把握未来,甚至有可能失去未来。这并非仅仅是中国一个国家的状况,整个世界皆是如此。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说法呢?首先,我们当前的公共政策、社会政策、扶贫工作、企业变革、经济发展以及国际关系等方面,所应对的仅仅是当下的这个世界。当下的世界确实存在很多危机,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然而,更为深刻的危机是源自二次元世界的,并且这种危机是二次元世界对三次元世界所构成的挑战。
先说三次元世界。当你纵观世界时,会察觉到如今全世界都处在剧烈的变动状态之下。例如中东地区,整个中东的政权正处于解体的过程当中。虽然他们已经开始对新的政体进行探索,但是如果没有半个世纪的时间,恐怕难以产生出这个新的政体,或者即便产生了也难以稳定下来。从近代开始,中东主要受到西方世界的影响。“9·11”事件之后,中东的政治生活步入了一种“新的常态”。从埃及发生的变革,到最近土耳其局势的不断演变,这一系列的情况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不过,有一点始终未变,那就是:自近代开始,有三个要素在主导着中东伊斯兰世界的政治。其一为军队,其二为宗教,其三为民主。这三大力量一直处于交织作用的状态。中东的政治传统呈现为宗教政体的形式,其中有些是政教合一的政体,例如伊朗,它在经历了激进的现代化进程之后又回归到政教合一的体制。中东一些国家在民主化进程失败后,其国家走上了由军队进行统治的道路。军人上台后进行民主化,军事领导人伪装成文官政府,像埃及、土耳其这样的情况长期存在。
中东近代以来,军队是最为现代化且最为世俗化的一支政治力量。军队必须秉持实事求是之态,不能存有我信上帝,上帝就会庇佑我的想法。在战场上,军队直面生死,当他人要杀害自己时,就是要将自己置于死地,不会因自己有上帝的保护而手下留情。
但如今中东的状况有了改变。一旦宗教与民主相结合,军队便失去了合法性。例如,在 2011 年埃及的变革进程中,埃及的宗教人士将穆巴拉克赶下了台,穆斯林兄弟会开始上台执政。然而,埃及以军队作为主体的世俗力量极为强大,他们又再度将穆斯林兄弟会赶下了台。现在的埃及总统实际上再度成为了类似穆巴拉克那样的人,并且他也是凭借军队的支持而登上权力宝座的。
土耳其的情况更有意思。土耳其发生了未遂军事政变之后,这个国家将会走向何种政体呢?土耳其有成为下一个伊朗的可能,它正在朝着政教合一的方向发展。
我并非在说二次元世界自身存在诸多麻烦,而是强调二次元世界给三次元世界带来的巨大影响乃至冲击。在这个世界当中,他们对于个人、家庭、社团、社会、政党、国家以及国际都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定义权。并且,他们所给出的这些定义是全新的。
中东的变化如同历史上所展现的那样,必然会对欧洲的变化产生影响。欧洲近期的难民潮极有可能会促使整个欧洲历史的发展发生改变。欧洲的穆斯林人口比例已达 7%—8%。当下有几百万的难民进入欧洲,涌入的不只是难民,还带来了大量的宗教极端思想。
欧洲当前面临的大麻烦是内生型伊斯兰极端主义者,这些人并非第一代移民,而是第二代、第三代移民。第一代移民就如同移民到美国的第一代华人那般,十分辛苦,他们通常存在语言不通的问题,并且大部分人都勤奋工作,凭借自身的辛劳换来了相对稳定的物质生活。第二代、第三代接受了正统西方教育,对西方世界了解很深,但难以融入西方世界。在这样的背景下,欧洲内生的恐怖分子出现了,这可以说是欧洲自己培养出来的,也表明西方文化多元主义是失败的。
整个欧洲因难民潮而陷入麻烦,英国脱欧与难民潮存在关联。同时,欧洲自身面临一系列结构性矛盾,其中主要是福利矛盾。美国也是如此,特朗普此次在大选中出人意料的表现也有这方面的因素。美国的中产阶级现今一直在减少,过去中产阶级占比 70%,如今不足 50%。西方近代以来的民主制度能够稳定健康发展,原因在于中产阶级较为庞大。
有了庞大的中产阶级之后,任何一个党都需照顾中产阶级的利益,这样社会才不会过度分化。我们看待西方民主时,不能仅仅关注西方的政治力量,因为政党现象只是社会阶层的一种反映。庞大的中产阶级的存在能够阻止政党朝着激进的方向发展。然而如今中产阶级规模变小了,这会引发政治的分化,并且在社交媒体的鼓动下,还会出现更多的麻烦。欧洲、美国都面临类似的情形。
这些问题属于三次元世界的范畴。若要解决问题,就需要进行改革。然而,在三次元世界中,改革难以推进。奥巴马总统竭尽全力想要进行改革,却无法实现,日本无法进行改革,欧洲同样也无法进行改革。
在多数西方国家,既得利益集团自身已丧失自我改革的能力。推动改革的只能是体制外的人。英国的公投结果实际上是平民阶层对自私的精英阶层的一种惩罚。英国平民中那些主张脱欧的人,并非不了解脱欧会给他们带来弊端。他们清楚这一点,但他们也预估到自己所遭受的损失,要比精英阶层所遭受的损失少很多。所以他们支持英国脱欧。
美国特朗普的崛起情况类似。特朗普在面临所有既得利益者反对时依然展现出强势姿态。当民主党和共和党的既得利益者都反对他,几乎所有媒体都对他持反对态度且未曾说过他一句好话时,他却赢得了共和党的党内初选。这也可视为平民对精英阶层的一种惩罚。我认为,美国 2016 年的总统选举并非传统的民主党与共和党之间的竞争。它是体制内与体制外的较量。这种情况在其他很多国家也存在,只是程度有所差异。
西方的危机并非仅局限于西方,还会蔓延至非西方地区。西方国家自身的民主遭遇严重问题后,会给非西方国家带来怎样的影响呢?中东已然开始,其他地方也迟早会受到波及,像台岛社会、香港社会、日本以及韩国等皆是如此。这些地区和国家的民主,可以理解为是西方民主向非西方的一种延展。
西方本土的民主出现重大危机之后,这些民主必然会受到影响。很多小国家和小地区的民主,通常是在西方的大力支持与影响下得以确立的。倘若西方自身的民主出现了矛盾和危机,那么这些非西方的民主就会遭遇更大的麻烦。冷战结束后,苏联阵营中的东欧国家推行了西方式民主。这些国家有的是主动引入这种民主模式,有的则是被动接受。如今,它们正遭遇着极为严重的危机。
三次元世界的政策,实际上只是进行一些修补工作。它既无法修补旧有的秩序,也难以确立新的秩序。然而,当我们考量二次元世界的情况时,会发现三次元世界所面临的麻烦会更大。这并不是说二次元世界本身存在很多麻烦,而是指二次元世界对三次元世界有着巨大的影响甚至冲击。
两个“世界”的认识和现实冲突
如何界定互联网世界呢?互联网意味着什么呢?如今年纪稍大一些的人,他们是从没有互联网的时代过渡到有互联网时代的,而完全在互联网时代成长起来的人,这两类人对互联网的界定是大不相同的。
对我们而言,互联网或许只是一种工具,它能将我与你所认识的人以及不认识的人联结起来。如同以往的电话或是电视那样,互联网属于一种更具效率的联系工具。互联网是很重要的,但它不能成为我们本质性的存在。即便我一个星期不使用互联网,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然而,对于 90 后或者更为年轻的群体而言,倘若没有互联网,仅两三天便会感到不适;倘若 Wi-Fi 断掉两个小时,或许就得蹦起来了。互联网已然成为他们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们年纪稍长的人将互联网世界称作虚拟世界,然而在 90 后的认知里,互联网是一个真实的世界,而非虚拟世界。
对于三次元世界的人而言,虚拟世界的事物实际上是较为麻烦的。原因何在呢?很容易理解,对于二次元世界的人来说,互联网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也是一个新型的共同体。在这个世界当中,他们对个人、家庭、社团、社会、政党、国家、国际都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定义权。他们的这些定义是全新的,然而我们大多数人依旧生活在三次元的世界里,对二次元世界的内容全然不知。
在互联网世界中,二次元世界的人将其视为真实世界,而对我们而言则是虚拟世界。更为棘手的是,二次元世界的人能够使三次元世界被“虚无化”。在上世纪 80 年代,当我读大学时,我们研读萨特的《存在与虚无》,他提出,我们不应迷信权威,一旦将权威虚无化,我们便拥有了去革命和造反的勇气。现在,二次元一代拥有了有效的工具,能够将真实世界进行虚拟化。我们说自闭症患者难以接受平常人的世界,然而实际上,自闭症患者并非没有自己的世界,他们拥有一个极为丰富的内心世界,只是他人无法进入。部分自闭症患者会将自己的钢琴、画画技能展现出来,这常常让人感到惊讶。二次元世界与此类似,它内部是一个非常丰富的世界。
从最基本的方面来讲,二次元有能力解决人类在生理、情感等各个种类方面的需求,即便三次元世界无法满足的需求,也能够在二次元世界中得以满足。日本在这几年当中最走红且最受人们欢迎的“女朋友”其实是一个程序。你千万不要小瞧它,它能够叫你起床,还能跟你说一些好听的话,始终不会跟你生气,能够满足你所有的心理需求。这会致使这位“女朋友”的伴侣对自身、家庭、社会、国家以及政党都有新的界定。
他们有了自己的定义之后,我们三次元世界的人,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改变他们的行为了。这些年来,日本的生育率为何一直下降?日本政府也思考过许多办法去改变,但已经没有办法了,原因是日本年轻人的观念已经完全发生了改变。
二次元世界成长起来的人,与我们有着截然不同之处。我在日本时察觉到,有些日本年轻人即便面对面,也不会开口说话,而是必定通过发信息来交流。如今,有些现象已不能称之为笑话,像夫妻之间互道晚安都要借助信息,即便睡在同一张床上也是如此。这并非笑话,而是真实存在的事情,只是目前这样的情况还只是少数,并非普遍现象。
以前我撰写《技术赋权》这本书时,曾预测今后互联网或许能够替代政党。如今看来,这确实正在发生。特朗普究竟是依靠共和党还是互联网呢?共和党中有几个人支持他呢?倘若没有社交媒体,很难想象特朗普能够崛起。英国的公投情况也是如此。如今西方政党的性质已经完全发生了改变。从特朗普这个案例来看,我们能够观察到,互联网已然成为一个政党的替代物,而特朗普仅仅是利用了“共和党”这个外壳罢了。
比如“伊斯兰国”(IS),暂且不论 IS 自身的优劣。从组织形式的角度来看,IS 处于一个虚拟的世界之中。前些日子与美国朋友探讨反恐问题时,我们都一致认为,反恐很难取得胜利,甚至有可能失败。如今,美国以及相关国家(其中包括俄罗斯)的反恐思路是,仅仅对 IS 所占领的区域(也就是所谓的“基地”)进行猛烈的轰炸,便认为能够控制恐怖主义了。这个思路是不现实的,它并非完全建立在社交媒体时代的实际情况之上。
IS 已然无需真实世界,亦无需传统意义上的“基地”,仅需一个虚拟世界便足矣,此虚拟世界便是他们的“基地”。美国等国将中东这一区域炸毁,然而他们能够前往欧洲,能够前往东南亚,能够前往任何其他地方。只要这个二次元的世界存续,他们始终会找到“基地”。
过去我们探讨犹太民族的建国事宜,提及在漫长的历史阶段中,犹太民族未曾拥有国家,仅在“文化领域”有所体现。即便犹太人散居在世界各地,他们却有着共同的文化认同。在以色列诞生之前,文化充当着犹太民族的承载体,而到了现代有了国家,即与其他主权国家无异的国家,此时这个承载平台便转变为了国家。我认为,对于二次元世界的人而言,互联网便是这个世界,并且是他们的承载平台。
台岛存在反服贸协议运动,香港有年轻人的“独立运动”。年轻的台岛人占领了立法院,那是因为他们觉得当局不会镇压他们,他们只是依循自己的逻辑行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们完全以自己的定义来做事,与传统的社会规范定义差异很大。香港的年轻人也是如此,他们不认为闹独立会带来严重后果。这就是为什么台岛人称这些年轻人“天然独”的原因。
我们并未意识到二次元世界具有强大的组织能力。2016 年年初,在中国大陆网民中发生了针对台岛的“帝吧出征”事件。很多台岛人和海外媒体都认为,这是大陆政府在背后进行操控的。但实际上,这种互联网的动员力量,并非政府本身所拥有,而是只有互联网的二次元社群才具备。
问题在于,到目前为止,我们对二次元世界的社会仅仅从管理和控制的角度来进行看待,还是将他们当作三次元世界的人去进行管理呢?实际上,二次元世界的人拥有自己的“政体”,有着自己的“法律”规则,具备自己的爱国主义,有着自己的国际观。很难说他们的定义就不如三次元世界的好。
要明白,从很大程度上来讲,二次元世界能够脱离三次元世界而存在,它并非是虚拟的,而是客观存在的。许多人都未曾意识到这一点,总是觉得二次元世界还是得依靠三次元世界才能存在。有年轻人跟我讲,他们确实需要衣服,需要吃饭,他们与三次元世界的联系仅仅局限在衣服和食品这方面。也就是说,二次元世界和三次元世界的关联并不强,非常脆弱。
假如我们依旧采用三次元世界的传统思维方式,那么就已经无法对二次元世界进行管理了。2015 年在浙江乌镇举办的世界互联网大会上,我们提出了“互联网主权”这一概念。然而,这个概念依然属于三次元世界的范畴,并非二次元世界的概念。将三次元世界的概念运用到二次元世界当中,存在着很大的难度。
互联网创造了二次元世界,而传统主权属于三次元世界的范畴。互联网自身具备全球性的特点,传统概念中的主权是有边界的,然而互联网却没有边界,一旦有了边界,那就不能称之为互联网了。
当然可以解释为,虽然互联网不存在主权,然而使用互联网的人是有主权的。但是,要是从二次元世界的角度去看,互联网的使用者实际上压根就没有国别的概念。像 Facebook 以及 Google 等这类社交媒体,即便它们是在美国产生的,但是其使用者对于这些技术完全没有国别的概念。
三次元世界的制度体系无法对二次元世界进行有效管理。自闭症患者相对容易管理,原因是其人数较少。然而,二次元世界的人数众多,并且与我们三次元世界处于同一时代、同一空间,这使得对其进行管理变得极为棘手。就像 95 后的年轻人一样,他们的变化速度极快。
我们今天在此谈论未来,然而这个未来已然在发生。因此,倘若我们想要把握未来世界,就必须首先去发现一种全新的思路以及一种新的理解方式,不然的话很难对未来世界进行预见。
《汕头大学学报·网络空间研究》在 2016 年的第 8 期,其页码为第 4 至 7 页。文中有郑永年所著的《如何把握未来“三次元世界”与“二次元世界”的冲突》这一内容。
中图分类号:G20 文献标识码:C
本文的专有出版权归《网络空间研究》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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