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月前的那一天：耽美同人圈与饭圈共同的历史记忆与LOFTER账号的消失

某天是七个月前，在同人圈和饭圈中，那都是一个如同纪念日般的日子，成为了两个平行亚文化圈共同的历史记忆。并且，“耽美”和“同人”也被带到了地表，再次进入了大众舆论的视野。

那天，辛珈打开了她的 LOFTER 账号。她看到有 447 个发布，表面上看起来都还在。然而，同号群的人却告诉她，那些重要的作品都搜不到了。她立刻换了个马甲去围观自己的账号，看到的景象就像是被狂风横扫过一样。连载的内容都不见了，只剩下一地没什么价值的东西。她感慨地说了一句：“我的喜欢和推荐炸掉了好几百。”在她这句感慨的楼下，还有一句是三个月前发的心情，内容是：“今天的我，是个快乐得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女孩。”

18 岁起，她磕了六年 CP。她的脸蛋圆圆的，像学生妹那样，扎着马尾辫，还戴着一副玳瑁眼镜。那天杭州的气温接近 25 度，她时而脱下尼龙夹克，时而又穿上，将其罩在粗线毛衣外，脚上穿着一双粗重的白色运动鞋，行为举止与成年女孩的讲究不沾边，但她却娴静有礼，随时会钻进手机书里。她毕业后去了连城读书网做编辑，每天能阅读二三十万字。

她一直没看过《下坠》。她所在的同号群“霆峰吧”，在那场腥风血雨中多少也见识到了饭圈的战斗力，她觉得这“可能也是个警钟”。霆是陈伟霆，峰是李易峰，他们从《古剑奇谭》开始，这对 CP 是她磕的第一对，她自然就像亲妈般呵护着。

她认为 CP 圈里存在三种粉丝。第一种是唯粉，他们只喜爱明星本人。第二种是 CP 粉，这类粉丝只钟情于剧里的 CP，例如辛珈喜欢的是百里屠苏和凌越，而非霆和峰本人。第三种是“双蛋”，他们不磕 CP，然而却是两位明星的粉丝。

CP 粉的喜爱源于原创和剧情，在磕出潮流之后引起了营销商的关注，营销商开始“官方卖腐”，使得 CP 粉被迫“出圈”。

同人是对原有作品的再创作。最早的同人作品源自《红楼梦》《三国演义》等经典。那些人尽皆知的人物在衍生作品中被重新刻画和组合。如今，虚构的人物与流量明星紧密相连。粉丝在磕的过程中容易越界。他们会不自觉地闯进“真人明星 CP”的是非之地。

辛珈说：这个圈子较为复杂，包含着各种层次和含义，并且可以做到彼此互不干扰。她一直以来都是个安分守己的同人作者，当初刚进入 LOFTER 时，就有资深作者提醒她，即便你们喜欢明星本人，也不能告诉读者你们喜欢，不能让他们有精神负担。

辛珈一直恪守的是尽量写角色，防止它与现实中的人“模糊掉边界”。比如她 LOFTER 里还残存有“启邪微信对话体”，其头像用的是两个明星，人设是张启山和吴邪（来自《盗墓笔记》），有时一个让另一个“要考试了，注意身体”，有时一个给另一个发红包，这些内容的浏览量都是百万级的。这属于同人作品，其影响力和小说不相上下。并且这是专属于她的，她一人分饰两角，构建出了一个人的乌托邦。

法国哲人让·鲍德里亚提出了一个概念“超真实主义”。他指出符号发展存在四个阶段：最初，符号是基本现实的反映；到了第二阶段，符号遮蔽并颠倒了基本的现实；第三阶段，符号甚至遮蔽了基本现实的不在场；最后一个阶段，符号与任何形式的现实都没有关系，它是自身的纯粹拟像。

这套理论能够解释“真人 CP”的阶段。流量明星在衍生作品中的形象，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种符号。这种符号区别于他们作为明星、演员的身份，并且已经被粉丝进行了高度的创作。

同人圈有一套约定俗成的规矩。你可以写明星饰演的角色，然而却不能写明星本人。辛珈认为，若用明星的名字套在一个与他毫无关联的角色身上，就容易引发口角。

这几年同人圈有大量唯粉。到底是以创作之名还是追星之名难以界定。因为“真人 CP”敏感，容易侵犯名誉，所以大型文学网站不允许发。这些唯粉就涌向外网。

霆峰这对 CP，在 2014 年到 2016 年期间产量最高。有些重要作者每天连载两三部，这些连载被挂在贴吧置顶。每天贴吧有千把个帖子的流量，让人看得目不暇接。大约在 2015 年，掀起了一股将内容搬到 LOFTER 的风潮。主要原因是手机贴吧的回复框有字数限制，而 LOFTER 没有，在 LOFTER 上评论跟帖都能展开一段独立创作。

早年辛珈曾磕过“歌诗”（胡歌和刘诗诗）。如今男男 CP 数量众多，于是便写成了耽美。大家都认为男男 CP 可以随意对待，然而男女之间存在道德忌讳，这反而带来了麻烦。但对于男男 CP，辛珈选择的都是未婚男明星，“对于已婚的尽量不去触碰”。

有人偏爱兄弟情，有人钟情爱情。辛珈有时会在标题后注明：“此文主要讲兄弟情，想看爱情的请勿进入。”这样能避免发生争吵。如今圈子渐渐冷清下来，贴吧上早已失去了活跃的氛围，LOFTER 也变得小心翼翼。实际上这是很正常的，因为 CP 每年都在推出，每过两年就会成为过去的事物。

她有时觉得，无法再回到那同心团结的往昔。在一次圣诞节时，霆峰吧里有人提前告知，要开展一个以圣诞为主题的创作活动。最终有 24 个作者报名参与，他们打算在 24 小时内，每人用一小时进行一篇原创作品的接力创作。对于这对 CP，只要是他们演过的角色，无论怎样进行拉郎配都是可以的。

圈子里有很多很厉害的人，有画师，有剪刀手，有设计师，还有作词作曲的。辛珈很佩服那种能够把 CP 所有的角色混剪在一起，从而烘托出一个金玉良缘设定的剪辑师。有时候也会有人突然发帖表达对这份工作的感谢，说“我以前是个很没用的人，现在海报会做了，视频会做了，写歌也会了。”

但潜规则数量不少。倘若你同时在磕另一对 CP，最好具备一个马甲。不然的话，在同号群里容易产生分歧而闹掰，他们会说你是叛徒。其他不喜欢这对 CP 的作者就会对你发起攻击。之后，群里的所有人都得做出选择并站好队。

辛珈感到特别烦闷，这些情况对心情影响很大。“同人作者圈一旦饭圈化，圈子会冷下来也就不足为奇了，这是一种难以阻挡的趋势。”

辛珈说：“耽美包含同人创作，同人创作含有耽美的成分。”在中国网络文学近二十年的发展历程中，耽美与同人始终有交集，这两种特征相互交织的作品，从起初的犹抱琵琶半遮面到后来的如火山爆发般涌现，这要归功于腐女群体的壮大。

耽美和同人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呢？这两个概念都源自日本。耽美最初与唯美主义小说相关，源自“耽于美色”。在 20 世纪六七十年代，它被一批女性漫画家创作成了漫画。当它从台岛传入大陆后，其中的诸多性向被收窄为 BL（boys' love）。沉迷于耽美作品的读者被称作腐女，耽美作品的创作和受众绝大多数也是女性。

近年来，耽美开始在更广泛的范围被知晓，耽改剧在网络和屏幕上非常流行，成为资本集中的新领域。《陈情令》是由在晋江文学城刊登的原著《魔道祖师》改编而成的。然而，当谈到耽美影视进行 IP 化等相关问题时，晋江的一位内容编辑这样回复我：“耽美相对而言更为敏感，我们能够谈论的内容是有限的，耽改剧也只是个别情况，剧里并没有展现耽美情节。我们的网站上大部分是言情类的作品。”敏感的原因，正如这位编辑犹豫之后所说的那样，或许是与主流价值观不相符。

饭圈作为新兴阶层尚未以破竹之势“入侵”时，商业还没来得及将 CP 附体到真实世界的流量小生身上。耽美圈和同人圈是一个沉浸在纯爱唯美之中的古典世界。作者们不会抱团创作，也没有同号群的概念，只是散落在各自的角落里，彼此互不打扰，更未曾想过要把自己的“孩子”泼向影视圈。

耽美和红袖添香、榕树下上的古风言情小说本质上没有区别，它们都蒙着一层暧昧且凄幻的轻纱。只是因为性向是男男，所以多少被遮掩了。然而，这个不曾被阳光照射到的地下阅读圈却十分热闹，大家虽然从来不见面，但却在不停地加筑着网络狂欢夜。

“是‘sheng’美，并非‘dan’美，腐女的圈子都会念，而门外汉才会念成‘dan’。”写了十年耽美小说的初吻江湖（下称“江湖”）向我纠正道，她是连城封神榜上前十的作者，到目前为止已经发表了 17 部小说，每部小说的体量都在百万字以上。倘若都印成纸质书摞起来，大概刚好与她的身高相等，不过江湖才 34 岁。这般“成就”是每天一小时噼里啪啦打3000字攒起来的。

她写了十年，从未觉得自己才思枯竭，相反，灵感一直源源不断。她常说：“有时候手（打字）都跟不上脑子的想法。”江湖出生于大庆，一直未曾离开过大庆。窗外是铅灰色的钢筋楼宇，她坐在小租屋的台式电脑前，对时间的流逝没有太明显的感知。

大学毕业那年，她对连城上的耽美小说很着迷。很多作品在阅读过程中变成了“太监文”，也就是写到一半就不再更新了。开始一个新的篇章叫做开坑，持续写下去叫做填坑。如果每天都不能更新，时间久了就会断更。这时读者和编辑就会明白这部作品写崩了，被搁置几年都不再更新，就成了“太监”。江湖开始动笔，是由于被文荒所逼迫。读到书的一半后，又重新开始读，这样重复了很多遍。之后，她的闺蜜对她说，要不你自己写一个吧。

千万别去追那个含情脉脉凝视的。那真的是很不错呢，是一个特别好的修真作品，名叫《神级直播系统》，已经写了三年了到现在还没有完结。

大多数腐女看不了虐文，其中包括大虐和小虐。大虐的剧情是大起大落，会出现进一步却又退三步的情况，双方要历经千难万阻，腐女看到这样的剧情会哭得很厉害。小虐则是偶尔会有艰难险阻，稍微绕一下就过去了。就像“斜阳深殿”那样的，还是开放式结局，我和闺蜜为此忧郁了三天都没有开心起来。

江湖的第一部小说名为《东北虎的男朋友》，其主角具备在人和兽之间进行转换的能力。

有一个场景，男主角驾驶着一辆路虎。他穿着大棉裤，脚上穿着一双老头鞋，同时还在边写边笑。这个场景的原型是当时在小数据公司打工的老板，有一次他从上海买了一辆路虎回来，然而他的穿着却十分土气。江湖没有对任何同事提起这件事，而是偷偷地把它写进了小说，自己暗自高兴，有一种编织了一个梦的感觉。

时间久了，生活里的其他追求渐渐消退。曾经在那家公司上班时，早上 9 点上班，她 7 点就会起来跑一圈，然后回来吃早饭并写一章。形成规律后，她不再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向往。她从未想过离开大庆，也不想要那种舟车劳顿的生活，一方面是因为她晕车晕机，“对所有平行世界有强烈的反应”。

她后来做过一段时间的证券公司操盘手。这得益于她的日语，所以她专门负责盯境外盘。当时她很喜爱左晴雯的东邦系列，该系列中六个男主角都天赋异禀，还有一个是语言天才。她为了能跟上，同时去学习了日语和韩语。然而，盯盘非常耗费精力，每天打开电脑就像在看心电图一样，并且还得腾出一半的脑子来编织剧情。

每当连城有激励政策，只要上了封神榜推荐，就能在热文上展示一个月，她就会很激动。然而，每天的日更字数是有标准的。简单来说，文学网站是靠字数来吸引读者的，利润和发布量有着直接的关系。所以，百万字的销量肯定比几十万字的销量要好。这里不存在“又臭又长的裹脚布”这种说法，只有不断地穿针引线、升级打怪，把读者的胃口充分吊起。

我的电脑上的时钟比连城网站的时钟慢两分钟，一不小心就到了第二天。编辑说：“你这样下去，下个月可怎么办呢？是给你安排读秀还是热搜呢？”每个作者都会在意这些事情。有一次，江湖全力更新，是因为在盗版网站上搜到了自己的文章《初吻江湖：滚刀侯+番外篇》，她很冷静且悠悠地留言道：“我就是作者，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番外呢？”

她那一阵与盗版较上了劲。早上 5 点就起身更新一章，早饭后又更新一章，中午再更新一章。通过这种每天错落进行的方式上传，一天竟然写出了三万字。编辑问她：“你是遇到什么问题了？”就连最初的偶像怜惜凝眸都在作者群里出现，还说：“太佩服你了，我可做不到。”

盗版常常能获胜，原因在于创作终有完结之时。江湖觉得自己有这份责任，尤其在她辞去工作之后，耽美便成为了她的依靠。

她正在填的坑属于她喜爱的历史架空类型。在这个坑中，存在着怀渚州、慕华郡、白头山和白家山庄。这里是一个灵气充沛的风水宝地，还有一个修炼道场。

这一类不需要附着在具体的历史背景之上。多数腐女作者并不追求对历史精通。架空之后是一个庞大的虚构性时代背景。细节设置起来如果处处凭空无依会很麻烦。所以她们只能硬着头皮编下去。但耽美重要的是剧情而非常识。即便在二战片里看到大兵们被投入监牢，也能启发她们创造一个新故事，从而出现一个“牢狱主题”。

腐女读者有时会将这个梦一同编织完成，日更使得梦的发展更具滋味且让人难以自拔。铁粉读一篇小说上了瘾，就会把作者称作“我家的大大”，所以在全网的评论区到处都能看到“大大”这一称呼。作者的手中仿佛有一根调皮的引线，稍微往虐的方向走就会刺激到泪腺，甚至引发情绪失控式的谩骂，稍微往甜的方向走又会让他们破涕为笑。这里的情节设置是以读者的情绪反应作为依据的。因为如果情节过于虐，是会导致读者减少订阅的。

读者有时也很“挑剔”，对于打错的字和替代的字都不会放过。为避开对禁词的筛查，圈内创造出了不断变化的新词组合，“赤裸裸”被换成了“红果果”，若文章中出现“红果果的眼神”，新读者就不会有那种心领神会的感觉，会截取下来当作纠错。有一个跟随了五年的读者，他看得极为仔细。江湖为了赶上午夜十二点，难免会出现打错字的情况，比如把“漏夜”打成了“漏液跑去成都府禀告城主”，这些情况都被截图了。一开始他感到诚惶诚恐，后来习惯了，就干脆不理会了。

她的 读者群有两百人左右。进群的条件是要说出她新文的文名。她表示“那都是她们弄的”。奇葩读者数量不少，有一次，有一个人特意前来表达敬意，说自己在看她的《小大夫》。还说她写得比较精益求精，自己把里边所有的医药偏方都抄下来去问家人这些偏方是否真实，家人说都有。江湖感到非常诧异。她自己出生于中医世家，从小就背诵过中药药性 400 味口诀。然而，竟然还有一个读者也有医学背景，并且会将这些口诀抄下来去询问。

有海外读者询问她：“我可以把你的文章翻译到国外去吗？”如今，海外电子发行是各个文学网站竞相拓展的领域，连城自身正在进行英语和泰语版权的相关工作。江湖对扬名海外这件事没什么热情，只是说：“如果不费劲的话，你就翻译吧。”后来，那位读者告诉她翻译失败了，因为发现很多古词无法翻译，江湖对此感到十分好笑。

她所在乎的方面全都在那个乌托邦合众国的内部，而非外部的功利世界。她和读者所关心的譬如：“攻和受组成家庭时，是领养一个孩子好呢，还是领养两个孩子好？”“要是想把小攻调走，既不能让他被人欺负，也不能让他出车祸，那应该用什么理由呢？”剧情明显就要开始一阵虐了，大家在探讨一种稍微能够接受的方式，或许就让他自然生病，这样就不会那么伤心了。

江湖会向读者征求意见，说“下一个写星际或者修真，由你们自己选择”。他们联合起来逼迫她，让她必须都写，她只好都写出来以满足读者。然而，有些情节走向的关键之处她是不会透露的，任凭他们费尽心思去猜测。甚至当江湖要离开电脑去吃顿饭时，他们都会猜测她是去吃饺子还是米饭。

吸引读者读下去的要素究竟是什么呢？我来告诉你，在写作这一行里，大家的文笔水平大致相当，真正文笔很差的人也难以立足。在文笔相差不大的情况下能够存活下来，关键就在于人物的性格呈现。你需要在公众文（免费章节）中展现出符合读者喜好的性格，如果性格展现得不好，就会直接导致作品失败。这是在连城写了十年的血儿总结出来的一条经验。

高中毕业就开始了耽美写作的历程，血儿在成长的过程中创办了连城，她是最早进行发文的一批人。这些年来，她一直都在对写作的窍门进行总结，竟然发现主角的性格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几乎决定了读者的喜好。

血儿直接说道“宠文”，宠文包含着当下流行的性格设置路径。十年前，小受的性格是热情开朗，这种性格很受欢迎。五年后，那种一味元气爆棚且卡哇伊的小受，就有点像“圣母白莲花”了，开始遭人嫌弃，只能充当配角。宠文的特点是攻宠受，或者受宠攻，会把对方捧得极高，即便小受作天作地也没关系。血儿认为，现实中的男欢女爱常常让女孩感到失望。因此，被宠爱的小受成为了腐女的一种心理投射。

她不喜欢宠文这种类型。她不喜欢明显的强弱对比，这种对比不是她所喜爱的。她期望双方能够势均力敌，即便会丢失一部分读者也在所不惜。她希望 CP 离开任何一方都能够独自担当一面。双方会有激烈的摩擦。然而正是因为某方最后总会退一步，才能够让剧情变得百转千回，从而反照出真爱，让情况“立刻就不一样了”。

有的读者会留言，期望小虐的程度能赶快结束。有的读者则比较偏激，血儿会统一回复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要是看不下去就点击右上角的叉。”实际上，如果一直都是如胶似漆的状态，也会导致作者流失，关键是要掌握好火候。流行的宠文通常不会出现第三者，但不能保证不会掉粉。耽美作者通常不会跟你谈及文学性和普世性。这种情况更像是在地下圈层社会中，他们从事着一种自娱自乐、自给自足，同时又能取悦大众的职业。

读者的流失或增长情况，后台数据能看得明明白白。每一天的每一次发布，数据都能及时反馈给作者。如果通篇都是“流水文”“清水文”，读者就会产生看不看都无所谓的情绪。如果继续保持原来的行文风格，可能会导致局面崩溃，所以就需要打破这种局面。

作者需要聪明，要懂得根据收益来调整节奏。然而，估计有这样脑子的人并不多，因为网文作者太多了。那么，又有多少人能够真正出头呢？血儿说，至少她已经出头了，她已经专职写了十年，如今还不到三十岁，并且已经攒了千万字。

但说到能出来破局的这个角色，它可以极为出众，也可以是半路突然出现的人，然而很忌讳成为感情方面的第三者，要是这样的话，很可能会让读者直接弃坑，破罐破摔。在耽美小说中，第三者最好是充当炮灰的，专门用来被主角打脸。“倘若真成了像墙上的白月光、心头的朱砂痣那样的存在，那这部小说就完蛋了。”

我对读者如此忌讳三角恋情感到好奇，然而血儿觉得这很好理解。她们期望看到的是现实中不存在的从一而终的情感世界。“要是主动出轨，那情况基本就糟了，原本有一百个读者的，最后却只剩十个，这种情况太夸张了。”耽美作品不能用一般文学作者的标准来衡量，它更像是一个约定俗成的梦，一旦这个梦被现实的沙子掺杂进去，梦中人会生气得跳起来。人们倾向于一对一的相处方式。血儿能够很好地理解这种情感，耽美并非现实主义文学，它仅仅是梦的二次元世界罢了。

以前，作品中普遍存在激情描写。十几年前文学网站初期的发展态势如同野草疯长。后来，年年都有净网运动，一些阴暗区域被清除。编辑和作者慢慢摸索出了一些尺度。但 2014 年的那次净网运动更为猛烈，之后就不能写脖子以下的部分了。“两年前我还说，若想看到具体环节，欢迎前往博客，现在就只能依靠剧情取胜了。”血儿说道。现今的耽美仿佛已找到一种统一的价值模式，其主情节走向是以打怪升级为主，而感情线则逐渐趋向弱化。

血儿出生在江苏丹阳所属的一个村庄。高中毕业后，她明确表示不想继续读书了。她唯一的爱好就是阅读台岛的言情小说以及一些耽美的“口袋书”。为了购买一个价值三千块的笔记本，她打了一些短工，之后就开始专职从事写作了。她起初在潇湘书院写了三年言情小说，然而总觉得欠缺韵味。言情的关键在于女主必定是“白莲花女生”，既痴情又弱智，她对此类女性并不喜爱。看言情小说的人往往刚看个开头就能猜到结局，无论是写的人还是读的人都感到厌烦了。

我告诉你，你一旦看过耽美，就再也无法回到过去看言情了。血儿神情严肃地说道，就像很多受访者都曾这样对我讲过一样。

她如今是个单身妈妈。在那个她土生土长的村子里，她把自己关在用水泥新砌的祖宅的二楼房间里进行写作。早上 9 点时，她父亲带着她两岁的女儿出去晒太阳，这时她能稍微写一会儿。中午饭后那段时间不属于她，她得陪女儿午睡。直到 5 点母亲收工回家，她才又有空闲……她这种专职写作的状态似乎并不太需要现实中的家庭束缚。

如果是那种“清水文”，只是在报流水账的话，她一小时能够输出六千字。当她觉得看电脑眼睛有些刺眼的时候，她偶尔会打开手机上的迅飞语音，然后躺在床上对着手机把新故事念出来。此时女儿在她身边咿咿呀呀地玩耍，她会给女儿吃一块糖，让女儿出去找外公。

整个帝都 B 市，大家都有所耳闻。近几个月，有个摆摊算命的人，架子极大，被称为天师神棍，且算得极为准确。他能断姻缘、掌乾坤，能说祸福、测天机，还能评八字、改运道……据说，赫赫有名的军红世家白家，为了他们那个病秧子的幺子，竟然找到了这位出名的神棍。没想到，那神棍十分摆谱，还很作死，只说了一句话，“想让他好，除非让我娶他为妻。”否则，三月之内，他必死无疑！’于是，整个帝都哗然了。”

《神棍娶妻》的文字，她将其视为自己的代表作。如今，这部小说散落在各个盗版网站上，其标签有“血儿”“一对一”“宠”。这部作品可归为“天师文”类型，主角具备灵异功能，在她看来，《盗墓笔记》也属于天师文。耽美作品数量众多且一直在不断产生。随着创作的进行，同类的作品多了之后就会被归为一类，形成一种历史模式。然后又会有新的作品来填充和打破这种模式。

《神棍娶妻》之前，天师文一直处于不温不火的状态。然而她说，《神棍娶妻》之后，天师文至少能在连城的前三大类中排名。通常情况下，哪个文开始火起来了，后面就一定会有一阵跟风的现象。像这类有着架空背景的文，对作者的历史知识所进行的考验是最小的。

我虽是重点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也无法保证能把某个历史阶段写得明明白白。你让我去写现实中的古代官场，我实在是写不出来。血儿承认，她从未看过经典小说，对历史也不够熟悉，但在耽美写作的世界里，有其独立运行的规则。

我创作神棍相关内容，天师这类并非常规的流派。我能够在百度上搜索到正统咒语的念法，但我更想运用自己的文字来进行填充。怎么能说咒语就必定得是“天地无极，乾坤借法”呢？

对比男频网站（以男作者和男读者为主），例如著名的起点中文网，就会发现那种汪洋恣肆、雄奇诡谲的风格，是区别于女频的另一种格局。男频小说能够写得很长，千万字都没问题，然而耽美小说最长也不过两三百万字。

男频上有一种流行的“种马文”，它类似后宫小说的变形。男主被当作彪悍的雄性动物来塑造，能够不断遇到一个又一个女人，并且不断地增加数量，情节也是百转千回地延续下去。另外，在大玄幻中，其战斗场面是实实在在地进行描写的，这种描写女生是写不了的。

血儿对写战斗这件事最为害怕，在这个方面常常显得应付不过来，十分窘迫。男生写一次系统升级，或者一个太极气在全身流转的情景，都能写出五六千字之多。而耽美类型的作品，写不了一千字左右。如果字写得太多，读者反而会骂作者注水，他们想看的是更加细腻的感情发展变化。

耽美小说发展至今，在分类体系方面，如同好莱坞电影一般，基本上已经固定了几种类型。有玄幻类型，有天师类型，有快穿（穿越）类型，有末世类型，有都市修真类型，最新的类型叫做 ABO。这个类型的出现曾让辛珈大为惊讶，“极为厉害”。它将人划分成 alpha、omega、beta 等六种类型，分别赋予了不同的性格与生理功能。“这是一个新的社会分级系统，其中存在特定的统治关系，很难进行描述。”

血儿认为，类型的更新和社会中出现的新元素有着紧密的联系，它不可能没有缘由地凭空产生，然而其产出的过程是难以预料且可遇而不可强求的。

金磊在连城做了十一年编辑，今年刚生宝宝。他认为自己见证了耽美小说发展的整条脉络。当年网络文学蓬勃兴起，连城曾招募了一批编外编辑，金磊是从读者变成一名兼职编辑的，到现在他仍是一名全职的数据管理员。

见到处于哺乳期的金磊时，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粉色棒球衫。鸭舌帽在她未施粉黛的脸上投下了半片阴影。如果不特意说，你根本不会猜到，在这茫茫人海中，这个普通女孩竟是资深耽美读者。

一般人认为阴阳是天理。她一坐下就发出带有纠正意味的感叹。

其实，她早年读的都是末世题材的文章。她会强烈地感觉到，只有男男之间的情感才能够抵御这样残酷的末日景象。在这个世界里，女孩子似乎没有存在的位置。因为有些腐女天然地认为，在恶劣的极寒环境中，女孩子的姨妈痛会成为一个大问题，而且姨妈巾也无法生产，所以根本不需要假设末世会有女孩。当然，这种想法带有很强烈的歧视意味。

这就像是一种心理补偿机制。女孩自身难以达到某些能力，而在虚构作品中，这些能力却能被完美呈现。因此，对于腐女来说，第三者是难以接受的。尤其是那些为了家庭目的而被安排的未婚妻，在作品里往往只有被碾压的命运。

有段时间，金磊察觉到在读者圈中存在“太左”的现象，她们会宣称男女之间仅仅是为了繁育后代，而 BL 才是真正的爱情。有的人则消极地表示，“要是我是男的，或许在这世上能走得更正当些。”现实里的种种不如意，在这个隐秘的地下管道中获得了合理的宣泄和补偿。金磊曾这样说道：“一进入腐圈，就仿佛深陷大海般难以自拔，从此，良知仿佛都成了陌路人。”

血儿离婚之后，跟父母进行了认真的交谈。她说：“我不想再去找一个人来给自己添麻烦了。”在农村，这种情况是极为少见的。不过，她能够足不出户地养活自己，并且生活得很滋润，这样就堵住了亲邻的嘴。

有的亲戚会向她索要文章来读一读，并且说要给她贡献铜板。她根本不想招惹那样的麻烦，就搪塞他们说：“我的小说没什么好看的，看一部得七八十块呢，有这些钱还不如用来买吃的。”她要杜绝所有潜在的流言以及那些枝节。血儿承认，一旦读过了宠文，就不会再对现实中的男女情爱抱有期待，那种感情需求，男性是无法给予的。

金磊告知我一个秘密，她时常在业余编辑和作者的 群里察觉到这样的情况：不少腐女是母胎单身，她们一会儿抱怨相亲对象长得矮，一会儿又提不起兴趣，总之大多是颜控。因为耽美中的男主都是极为美丽的容颜。她和丈夫是通过相亲认识的，她丈夫在日本工作过，她自己也很有心计，一步一步地进行试探，先是说自己喜欢日本美型漫画，对方说他也喜欢，于是她就率先采取了行动。

我很喜欢《冰上的尤里》呢。你有没有看过那部动画片呀？它一共有 12 集呢。而且呀，这部动画片很精彩呢。

“你不觉得那两男的总怪怪的吗？”

“哎呀，有什么好怪的啦，人家就是耽美啦。”

她未曾想到他会跟她谈及耽美的新番，由此便知晓对方是半个“自己人”。在关系稍微变得稳定之后，金磊才将自己是做耽美编辑的事情坦白出来。为人妻之后，她更能理解她的作者。耽美被称为纯爱，是因为男女之间存在缺憾。女孩将感情匮乏的症状投射到同性之爱上，因为同性之间不能生育，还面临世俗挑战，所以这种同性之爱反而更情比金坚，能够白头到老，成为一种“纯爱”。

其实真的很不错，两个人的感情无需在意他人的想法。江湖常常把这句仿佛看破红尘般的感慨挂在嘴边，她不明白为何在现实中会有骗婚这种事，实际上他们完全可以远离世俗的纷扰。有一回，她在商场里瞧见两个小男生，其中一个身着一件粉红色毛衣，既乖巧又可爱，模样呆萌呆萌的，她看得十分入神，他们就如同自己笔下创造出来的人物一样，幸福地来到了人间。

家人知晓江湖的工作是写网文，然而只有嫂子清楚她在写些什么。她无法向父母解释自己写的并非男女之间的爱情。嫂子称自己就好似活在梦中，还说自己喜欢这个梦，“我不想从梦中醒来，我妈问我难道不想有个家吗，我说现实中存在很多因爱人而产生的纷争。”江湖说着便陷入了严肃的沉思，她内心真切地觉得自己可以一直保持单身。

采访、撰文 王丹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