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网络文学发展数十年后的机遇与挑战:作品质量、作者竞争、新媒体冲击与主流化步伐
中国网络文学经过几十年的发展日渐繁荣,并且在悄然发生着变化。当下这些变化,一方面存在着机遇,另一方面也存在着新的挑战。四是网络文学主流化的步伐在不断加快,各级政府对网络文学极为重视,各地的网络作协纷纷成立,并将其纳入体制化的轨道,很多网络作家开始尝试与传统精英文学相衔接,涌现出了很多具有“网络现实主义”风格的网文作品。很多网络作家既享有平台经济带来的红利,又拥有体制方面的保障。这些策略一方面强化了对网络文学的正确引导,另一方面也对网络文学的经典化提出了急切的需求。
一
任何艺术形式,当涉及经典化诉求时,通常是其原始形式发展到了一定程度,获得了更多的资源,同时也遭遇了“瓶颈期”。这种“瓶颈期”的问题,一方面有内部的因素,另一方面也有外部的挑战。“经典化”能够让它与“旧有艺术形式”相互兼容并进行沟通,还可以使原始形式进一步变得“雅化”,提升自身的品质,从而获得更多文化权力场域的认可。当下语境中提到的“网络文学经典化”符合这个规律。令人反思的是,“平台红利”所带来的经济利益和政治关注,没有让某些网络作家反思创作瓶颈,反而让他们滋生出志得意满的心态。他们不再拥有朴素的创作心态,也不再对文字怀有敬畏和尊重,而是有了“网络文学高人一等”的媒介优越感。这种“高等媒介论”也就成了他们自身“优越感”的证明。这种心态与十年前网络文学未被主流接纳时差异极大。有些网络作家还抛出了“网文不需要伯乐”“网文没有怀才不遇”这样的论调。网络文学真的不需要“伯乐”吗?在他们眼中,传统文学的“伯乐”是那些被认为“迂腐无知”且“可有可无”的评论家,以及“挑剔专横”且“自以为是”的编辑。在网络原生态语境里,这两类人的正确定位是衍生性的“文字服务员”,而不是对创作指手画脚的人。网络作家唯一的伯乐是“大众”。
然而,通过“平台”取得的暂时胜利,并不意味着网络类型文学能够“一家独大”。目前“网络文学繁盛、精英文学低迷”这种情况,从某种层面来说,是因为精英文学仍然依靠纸媒,还没有完全实现传媒介质的转换而造成的。必须承认,网生语境所引发的全民写作倾向,在很大程度上解放了文学生产力,尤其对于类型文学的资本潜力而言,同时也让传统文学体制中的某些陈规陋习失去了施展的空间。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网文不需要“伯乐”,只是当下网络类型文学的发展,更多地依赖于网站平台的力量以及政府积极扶持的政策投入。这些难道不可以被视为“伯乐”吗?如果没有强有力的网站作为依托,那么在网文的生产、传播、IP 转化以及版权维护等方面都会产生问题。那些处于全国数百万网络作者金字塔尖的“大神”们,除了具备过人的天资和勤奋努力之外,谁敢说网络文学就没有遗漏贤能之人呢?难道数百万普通网文作者没有爆红仅仅是因为“自身能力差”吗?如果对近代百年间通俗文学的发展史有所了解,就能够发现,网络文学的蓬勃发展与繁荣,一方面离不开政府对“民族文化产业”的推动以及国家文学的整体规划,另一方面也离不开国家政策所具备的开明远见和多元包容。
对于“编辑”和“评论家”而言,当下在全民写作基础之上的网络商业机制已经暴露出了问题。其中最大的问题是阻碍了网络文学经典化以及创新机制的发展。并且文学网站编辑的“哨兵职能”被削弱了。传统文学编辑,包括期刊编辑和出版社编辑,是文学权力的持有者之一。他们拥有筛选作品的权力,并且实际上承担着“培养作家”的职能。“编辑门”对于传统作家来说,是必须要跨越的一道门槛。编辑对作品的挑选、定位、引导以及修改等行为,会给作家的创作带来巨大的影响。比如,艾尔弗雷德·A·克诺夫公司的出版编辑是戈登·利什,他对卡佛作品的删改和修订,在很大程度上致使评论界对卡佛有了“极简主义”的趣味定义。传统作家对编辑的情感是“又爱又恨”,然而,这种情况在文学网站的经营中发生了改变。文学网站实现了商业化,使得其 CP(“网络内容供应商”)的成分越来越大。一方面,网站字节的容量比传统期刊和纸质书籍大很多,能够让更多的作品被大众所看到,这也就增加了网站对作品的包容程度;另一方面,网站具有盈利性,需要有海量的作品来支撑文本数据库。在刚建立付费制度的时候,早期文学网站在竞争方面,很大程度上是取决于网站能够争取到多少优质书稿,以及网站处理器在技术上能够容纳多少字节的流畅阅读。
网站文学编辑不再用心修改稿件,也不再设置较高的门槛,退稿量大幅降低。只要故事还可以,就能够签约上传。至于书籍能否火爆,取决于作者的实力和运气。编辑转变为“文字服务员”,以读者为中心,为作者营造了一个相对公平的竞技场。然而,海量的字节信息流导致了作者和读者都产生了浮躁的心态,这不利于作家的成长以及作品的经典化。作品没有塑形挤压,也没有进行必要的筛选与打磨,这可能会导致好作品失去节制,变成超级冗长的“文本星云”。这样一来,会影响作品进一步的经典塑造,比如在影视转化和图书出版方面,也会影响在全球范围内创制优秀 IP。文学网站存在大数据化筛选机制,也有网文写作培训。一方面,他们被动依靠阅读数据分析,过于依赖读者,对读者缺乏引导;另一方面,文学网站虽有“月票榜”“粉丝榜”“强推榜”“新人榜”“阅读指数榜”等推荐,也有相应培训体制,但编辑权力受限严重,尤其受资本影响,文学性被淡化,服务受众的功能却被凸显出来。没有经过编辑在文学性方面进行淘汰、选择以及培养塑造的作品,其文字表达能力逐渐趋向于“小白文”。这类作品文字粗糙且模式化,篇幅很长,百万字的篇幅已经算是较低的字符量了,有些作者的小说动不动就达到上千万字。它们满足了低龄阅读人群的偏好,巩固了资本的利益,然而却对国民阅读与写作素质的培养起到了破坏作用。
青少年读者本应在适龄时阅读经典,却将大量时间浪费在单纯减压式的快餐网文阅读上。这种情况在“九〇后”写手身上表现得更为突出。他们过分依赖快感模式,不再去锤炼故事情节,不再去锻造精彩细节,不再精心设计人物,也不再花费大量功夫进行资料收集和研究,只是一味地图多图快,以吸引眼球,这对网络文学的长久发展有着很大的弊端。这种“贪多求大”的行为所导致的文类溃败,之前已有先例。例如,民国小说的重要阵地《小说月报》的改组事宜,并非只是新文学作家“夺权”这般简单,而是在白话文读者水平提升之后,大量通俗小说存在水平低下的情况,它们贪多图快,其中包括后期“林译小说”的粗制滥造,这引发了读者的抛弃。晚清民初的黑幕小说、狭邪小说、鸳蝴小说等通俗类型,曾经历过“类型昌盛——大量粗制滥造——失去读者”这样的困境。这些都是由于资本失去节制且过分追求文学衍生性而造成的恶果。尽管纸媒和网络传媒差异显著,但这些情况仍值得引起警惕。编辑作用的弱化,也是致使网文文学性越来越差的重要原因之一。
其次,批评家的功用在逐渐淡化。这是近年来被较多谈论的一个话题。许多研究者对网文持轻视态度,将其斥为“垃圾之物”,盲目地排斥和鄙夷。还有不少批评家,在面对网络文学时,原有的知识储备和研究范式显得陈旧且僵硬,缺乏对新问题的敏感性以及处理能力,无法对新文本进行有效的研究和应对,从而导致了“失语”的状况。传统批评家也是文学权力的一种表现形式。批评家引领大众进行阅读,并且帮助筛选作品,还确立了经典机制。在网络传媒的面前,这项功能和权力被分化了,将其让位给了豆瓣评分、网站弹幕以及段评加章评这类“大众点评”。面对作品的时候,任何人都可以发表一些看法,并不需要批评家。毫无疑问,这些举措使得作者与读者之间的互动得到了加强。然而,“粉丝化”之后的评论,在利益被类型化之后,成为了资本进行融合营销的策略。资本会使用“水军”等雇佣评论的方式,从而造成某种热点评论。这种读者评论带来的负面影响,值得我们深入思考。读者的权力被无限放大后,催生出了无数“喷子型读者”和“跪舔型读者”。无原则的吹捧以及无理性的抨击,都让大众评论越来越充满狂气、戾气等负面情绪,反而降低了普通读者要求对作品进行深度理解的经典化诉求。具有相对客观中立的态度,具备较高文化素养,能够促使网络文学实现经典化的批评力量,遭到了很大程度的隔离,甚至其力量被削弱了。在纸媒环境中,评论工作大多是由书评家、评论家和大学学者等精英来引领的。(曾经,传媒纸媒也开发过“群众评论”的参与模式,比如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工人评论者”郭开对《青春之歌》进行了批评。)传统通俗文学研究经历了多个环节,包括作品阐释、作家论以及文学史建构等。逐步挑选出作家作品,然后对其进行深入研究,并且持之以恒地开展经典化工作,正是通过这些努力,才共同造就了通俗文学的繁荣。在网络传媒语境中,传统评论方式需要变得更加多元化。那么,要发挥传统批评的优势,要引导“大众评论”走入良性轨道,最终找到适应网络传媒形式“经典化”的批评机制,这就需要网络传媒的设计者以及国家文化制度层面的策划者进行更多的模式创新。将评论形式引导向促进网络文学经典化的道路,这体现了网文持续发展的内在诉求,且评论形式是多元化的。
然而,目前的网络文学研究界存在着阻碍网文经典化的因素。随着网络文学的繁荣,网文研究在不断走向成熟,有越来越多的学者,尤其是青年学者,投身到了这一研究领域。但近些年来,网文研究出现了两种不良倾向,其一为完全的“断裂”态度,其二为“纯技术化”的倾向。中国当下的网络文学研究起始于后现代思潮。在理论方面的探索上,主要着力于后现代理论、传播学以及产业学。然而,对于具体的现象、思潮以及作家作品的研究,还存在着非常不充分的情况。主要的研究思路呈现文艺学式特点,没有多学科的介入与整合。像现代文学研究、通俗文学研究、文化研究(尤其是文化政治)、社会学研究等诸多学科,在过去的数十年间积累的范式、术语和知识,很大程度上都被“屏蔽”在了网文研究的范畴之外。网络文学研究仿佛成了“天外飞仙”,是一个完全“断裂封闭”的领域。有些研究者将网文研究完全视为“新媒体”的创新之物,他们割裂了研究的联系性与历史性,对其他学科传统在网络研究中的有效性予以忽略甚至蔑视,还试图以此主导创制出全新且激进的“高级研究话语”。这些倾向在一些急于获取话语权的青年学者身上较为明显。与之相对的是网文研究“技术化”的倾向。这些研究者热衷于炫耀技术术语,他们企图用技术术语包装出一整套全新的、让人难以理解的“游戏化学术语言”,这种行为是为了对应产业对网络文学的资本定位,这无疑值得引发反省和警惕。
与此同时,网络文学的“外部研究”发展得相对较好,涵盖了数据整理、产业策略、传播特质等方面。然而,其“内部研究”却比较匮乏。数年前,评论家南帆曾发出呼吁,即“要加强网络文学的内部研究”。(南帆:《网络文学:庞然大物的挑战》,《东南学术》,二〇一四年第六期)很多学者进行了大量有效的努力,例如中南大学欧阳友权团队致力于网络文学的文学史建构,北京大学邵燕君团队持续跟踪网络文学现场,杭州师范大学单小曦团队开展“入圈——网文名作细评”项目。即便如此,依然未能彻底改变网络文学研究薄弱且封闭的现状。网络文学研究领域需要适应融媒体的特征,要在“学科综合”与“方法融合”的基础上进行。不能放弃对网络文学内部规律的研究,还要将网文研究与现有研究体系有效对接,以此促进现有研究体系的更新与扩大,同时也能促进网络文学本身的经典化。
二
从以上分析能看出,网络文学要发展,就必须经历经典化过程,并且要有相应创作、生产、编辑、评论等机制的模式创新。网络文学的经典化还有着更深刻的含义,那就是“通俗文学”不能代表网络文学的“唯一”发展模式。这也涉及到精英文学怎样去适应网生语境的问题。笔者曾提及,在互联网的语境中,小说的“知识功能增值”以及“网络世界观”所引发的“想象力”爆发,这是当下网络文学给予我们的新启示。(房伟:《我们向网络小说“借鉴”什么?》,《文艺报》,二〇二〇 年七月二十一日)文学拥有了新的知识体系、新的故事类型、人物类型、时空观念以及情节生产能力,对于中国文学来说,这无疑是一件意义重大的事情。网络文学包含穿越、军事、玄幻、科幻、奇幻、国术、鉴宝、盗墓、工业流、末日、惊悚、校园、推理、游戏、洪荒、竞技、商战、官场、耽美等数十个类型与亚类型的故事模式。这些故事模式标志着人们的生活形态发生了巨大变化,也标志着人们的文学想象发生了巨大变化,这就是所谓的“故事红利”(夏烈语)。从这方面来看,中国网络文学呈现出多种类型的繁荣景象,在应对全球范围内文学走向衰落的情况时,是具有参考价值的。然而,晚清通俗文学出现类型爆发,这为精英文学“由传统转向现代”的变革奠定了基础(王德威曾以现代时间范畴为反思起点,提出“没有晚清,何来‘五四’”这一著名论断)。网络类型文学带来的冲击,最终也会被精英文学吸收和借鉴。例如,不少严肃作家在尝试借鉴诸多类型,以探索新的表现领域,像李宏伟的科幻小说《国王与抒情诗》、王威廉的科幻哲理《野未来》系列短篇、王十月的“末日废土”题材小说《如果末日无期》等优秀作品。
精英文学面临网络类型文学的挑战时,其困境具有双重性。其一在外部层面,也就是传媒的转换方面。精英文学需要摆脱对纸媒的依赖,得尽快达成在融媒体状态下的功能转换。通俗来讲,文学期刊的容量是有限的,相较于竹简和羊皮卷,纸媒最大的功能就是容量得以增大,这样人们就能够开展更丰富且更复杂的文学活动。一本纸媒期刊能容纳的字数不过几十万,它还比不上网络文学一部长篇小说的体量。因为体量小,很多好作品就没办法展示出来,也不能给读者提供更多挑选的余地,“遗珠之憾”出现的几率大大提升。而且,仅从阅读便捷度来看,纸媒与网络媒介,尤其是移动阅读相比,更是无法相提并论。更深层次的打击在于,“传播辐射面”大幅度地缩小了。纸媒价格较高,印数较少,传播速度也较慢。与网络传媒相比,就如同大工业催生的现代纸媒对手工雕版与手抄卷的碾压。这是几千、几万订数与几千万、甚至上亿次点击率之间的对比。俗话说“即使酒再香,也怕巷子太深”,对于文学传播而言,“让更多人看到”是取得胜利的基础。某种程度上来说,并非所有的网络文学都写得十分精彩,也不是精英文学就完全缺乏可读性和故事性,而是精英文学难以在平台上进行有效传播。一本优秀的小说出版后,会召开研讨会,报纸和电视会对其进行专访,还会出新闻,但在当今的互联网社会,这些对于书的传播所起到的作用,可能远远比不上抖音、豆瓣、小红书和 B 站。这些年很多严肃文学期刊都在尝试进行互联网传播。它们利用微信公众号作为宣传途径,还利用微博作为宣传途径,也利用抖音作为宣传途径。同时,它们还开发了语音听书功能等措施。
我认为“网络”并非只属于“网络类型文学”,平台的胜利也并非最终文学的胜利。现有的“网络文学”形态,不是凭空出现的,它属于类型通俗文学范畴,同时也属于“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学科范畴。或许,在不久的将来,网络会成为所有文学形态天然的平台。只有“网络文学”褪去了“网络”的那层光环,精英文学和通俗文学能够真正在一个平台上“平等地竞技”,这样才能让“雅文学”和“俗文学”各自安守其命,各自找到属于自己发展的空间和地位,也才能改变当下精英文学发展所面临的困境。关于精英文学“网络化”的这种可能性,实际上在网络文学发展的初期就已经有过非常好的尝试。新世纪初,文学界曾接受网络文学,将其视为潜在的“先锋文艺”。严肃文学与通俗文艺进行合作,培育出了第一批网络作家,像慕容雪村、今何在、俞白眉、树下野狐等。先锋作家陈村很早就深度参与到网络文学的生产流程中,然而他对网络文学的发展感到失望,觉得“网络文学最好的时代已经过去”,并且“他以为先锋的东西,并没有在网络中出现”。他承认网络文学带来的全民写作具有解放意义。他认为网络以自身的方式将文学推广到众多人面前,使得那些以前不太看书的人也开始关心文学了。如果要抓住这些人,就需要细致地进行类型划分,并且要与传统文学分道扬镳。陈村后来投身的“小众菜园”精英论坛,这一现象表明精英文学面对网络并非完全无用武之地;长篇小说《繁花》在弄堂网火爆的现象,也表明精英文学面对网络并非完全没有用武之地。在“榕树下”网站前总经理路金波与邵燕君的讨论里,他们坚持这样的观点:面向文学青年的榕树下模式已经陨落,面向故事大众的起点模式强势崛起,这与纳斯达克崩溃这一偶然的历史性事件有着密切的关联。并且在起点模式占据网络文学霸主地位之前,中国网络文学是存在多元发展的现实可能性的。邵燕君和李强在《中国网络文学应该有类型小说之外的可能性——榕树下前总经理、果麦文化创始人路金波访谈录》中提到
在商业化类型文学全面形成优势之前,网络文学出现了不少有精英文学特质的优秀作品。鲁班尺的《青囊尸衣》借助盗墓寻宝类型,展现出了拉伯雷般的狂欢想象力以及现实讽刺力。纳兰天青的《陌生人》以惊悚题材书写社会批判的激情。梦入神机的《黑山老妖》以玄幻类型展现对抗历史话语的勇气。雪夜冰河的《无家》在军事历史题材方面实现了思想突破。这些作品都令人印象深刻。可惜这些作品没有有效地进入文学研究的视野,也没有被整合进起点模式所形成的产业形态,很快就在“网文整顿”以及“产业化”的双重挤压之下消失不见了。随着网络文学不断发展,网络短篇小说尽管比较小众,但是其影响却逐渐增加。它们具备早期网文的后现代风格,把网络生存的体验和先锋化的短篇文本结合在一起,展现出文学对抗资本收编的“文体变法”。海归女作家七英俊的“古风小短篇系列”,还有《变人记》《穿云》等精短网文。要实现精英文学的网络化,这需要更多有识之士进行艰苦且智慧的探索,而我坚信,这一天必定会到来。
一方面,中国当代的精英文学自身的发展遭遇着诸多问题。这些问题既包含着以往就存在的老问题,也包含着新近出现的新问题。当下的精英文学,尤其是小说创作,深受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影响。其大多聚焦于城乡差异、打工迁徙、都市体验、家庭关系、人与自然以及底层经验等题材。在故事类型方面,其创新性较为欠缺,对现实的反映程度较差,尤其在对互联网时代人们的现实体验方面反映得不够充分。近些年兴起的一些题材,像“临终关怀”“老年生存”等,涌现出了许多不错的中短篇作品。然而,这些题材并未真正成长为故事类型,也没有出现有影响力的长篇。长篇小说的乡土现代转型以及家族叙事等模式,仍然处于主流地位。现实主义、先锋写作、女性书写这几类思潮,在文坛上各自占据着不同的比例。就作品转化这方面来说,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主流精英文学有很多佳作不断涌现,出版也很繁荣。几乎所有出名的作品都能够有较好的影视或者其他媒介的转化。然而,在当下的精英文学中,转化的比率大幅度下降了,就更不用说游戏等新兴产业的转化了。与网络文学产业转化所采用的“IP”融合策略相比较,当下精英文学的转化已经大大落后了。精英文学以体制内职业作家作为中坚力量。青年写作正在朝着“创意写作化”的方向发展。很多青年作者都属于“高学历文学青年”,他们的经历较为同质化,现实感受力逐渐变弱,想象力枯竭且经验匮乏。这使得他们的阅读和写作趣味变得狭窄。特别是深受现代主义的影响,他们缺乏与大众文化的兼容度,这与网络作家队伍存在很大差别。《2021 网络文学作家画像》有统计。从年龄方面来看,网文作家已进入“九五后”时代。网络作家大多是理工、财经、计算机、医学、警察、运动员等专业出身。其职业覆盖的种类有一百八十八种。正如张恩杰所说:《〈2021 网络文学作家画像〉发布:学霸众多,九五后占比最多增长最快》。并且,其中不乏工人、厨师、出租车司机、职业棋手、网红等背景。不同的职业背景和生活背景,带来了新颖的人生经验和生命感受,这些无疑都为精英文学的发展提供了良好的警示作用。
三
精英文学适应网络语境,一方面是为了突破自身的困境;另一方面也启示着在“雅俗互动”的格局里,要让网络类型文学拓展视野,吸纳精英文学的优点,从而促进自身的经典化。刘师培在《论文杂记》中讲道:世界在不断进化,而文学却在逐渐退化。这里所说的退化,是从注重文采趋向注重质朴,从追求深刻趋向追求浅显等等。那些浅陋的儒生没有察觉到这一点,还以为这是文字在一天天衰落呢。然而按照天演的规律,没有不是从简单趋向繁杂的,为何单单在文学方面就不是这样呢!文学面向大众时,文字会趋于浅近。(见任访秋:《中国新文学渊源》)然而,这并非没有美学诉求,而是俗言俗语进入文学后,最终会有雅化的趋向,成为可选择的路径。从更长的时间跨度来看,即便媒介革命引发了文学的转换,也必定会走向“雅俗互动”的结构,除非文字消亡。学者夏烈认为,文艺形态存在雅俗之变。这种变化有一个过程,即从低级向高级转变,从大众形态向精英形态转移。低级形态往往更能契合大众的口味。并且,在新媒介平台当中,当前的低级文类蕴含着极为巨大的文艺革命动能,更能够展现新的艺术民主和自由。(房伟:《随夏烈察望网络文艺的趋势》,《博览群书》,二〇二一年第六期)
也许有一天,随着科技的不断发展,融媒体达到了高度发达的状态。听、说、读、写的各种诉求,能够将人类的视觉、触觉、听觉以及诸多其他感官高度集成起来,并创制出全新的艺术形式,比如“意识艺术共同体”之类。这样一来,语言文字艺术、绘画雕塑艺术、影视戏剧艺术,都将会发生颠覆性的、革命性的变革。在当前的时间段里,尤其是“民族国家共同体”与“人类文明共同体”存在巨大差异的当下,文学艺术依然会肩负起诸多使命,会受到诸多场域的约束,不会仅仅变成消遣娱乐的方式,也不会拒绝“雅化”所带来的诱惑,并且依然会产生想要维护自身主体性的维模功能的诉求。艺术场域能够凸显自身存在的“区隔性”,这既是文化权力的一种表现,也是文化资本的一种深度诉求。尤其是在文学艺术整体面临“短视频”挑战的当下,它更是一个难以拒绝的选择。由此可见,网络文学的经典化,也必然会是网络文学的一个选项。只是,这种经典化不会仅仅以传统文学的方式来展开罢了。
“雅俗互动”的问题聚焦在网文建设方面,即要在与精英文学互动的过程中,思考如何推出真正的经典之作。比如在玄幻文学领域,我们还没有给世界文学提供独特的“世界设定”。像北欧神话、中国上古神话、凯尔特神话、希腊神话等资源,孕育出了中国玄幻网文丰富的想象力。但是,用更严苛的眼光去看的话,到目前为止,中国还没有诞生出一个能和托尔金“魔戒”世界相媲美的、真正具有创新性的神话世界设定。我们的玄幻文学大多只是通过拼贴组合来展现,比谁的内容更庞大、更繁复,而很少有作者进行深入的哲学思考,正因如此,也就无法保障具有个性独特的“创新性”。这些情况都与精英文化存在关联。王祥严肃地指出:这种世界设定处于混乱状态。这种混乱状态已经成为网络文学走向全球市场的严重障碍。创造一个宏大、新颖且体系严谨的世界,需要作者具备宏观架构的能力。同时,也需要作者对全球文艺经典进行深入研究,以借鉴有益的经验。比如,在末日题材美剧《行尸走肉》里,我们能看到编剧扎实的现实主义叙事能力。然而,很多中国类似题材的网络小说,都是靠科幻噱头设定、华丽想象性场面以及残酷的进化论逻辑来取胜的。《行尸走肉》没有电子游戏那样的废土世界设定,然而却展现出了“倘若世界遭遇末日”的真实逻辑。其关注点在于人类的命运以及人性的变异,还探讨了宗教、种族、文化、阶层等问题在“末日社会”中存在的可能性。这部在全球范围内引起轰动的电视剧,其主题极为严肃,这无疑是得益于类型文学对精英文学的吸收与转化。在这方面表现良好的,有《西部世界》和《沙丘》等影视作品。精英文学与通俗文学并非存在天然的隔阂,雅俗之间的张力相互作用,应当形成有效的对峙、效果的平衡以及相互的转化。网络文学能够汲取传统文学的优势,而传统文学也需要反思自身,借鉴网络文学已有的经验,这样才能推动真正的文学繁荣发展的态势。
建国初期对大量通俗类型文学进行了取缔整顿,这能说明问题。一九八〇年代初的“清污运动”对科幻文学产生了影响,这也能说明问题。可参见王秀涛所著的《城市文艺的重建(1949 - 1956)》(上海文艺出版社,2021 版)等著作。
参考柳珊所著的《在历史缝隙间挣扎——1910 - 1920 年间的〈小说月报〉研究》,该书由百花洲文艺出版社于 2004 年出版发行。
|作者简介:
房伟为男性,拥有文学博士学位,是特聘教授和博士生导师。他还是中国现代文学馆首届客座研究员以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荣获紫金文化英才称号和青蓝工程中青年学术带头人身份。他在《文学评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等刊物上发表了总计 100 余万字的文艺理论、批评等内容,其作品数十次被《新华文摘》《人大复印资料》等刊物转载。他拥有学术著作《王小波传》(三联书店)《风景的诱惑》(北京大学出版社)等 8 部,曾获得国家优秀博士学位论文提名奖、刘勰文艺理论奖、山东省社科优秀成果奖、《当代作家评论》优秀论文奖等。他还独立主持了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以及多项省部级社科项目。
同时,出版了长篇小说《英雄时代》《血色莫扎特》《石头城》,还有中短篇小说集《猎舌师》《小陶然》等。在《收获》《十月》《当代》等刊物上发表了数十篇长中短篇小说,这些作品数十次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转载。曾获得茅盾文学新人奖、百花文学奖、紫金山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等。其小说多次入选中国小说排行榜、中国长篇小说金榜、收获文学排行榜等。现执教于苏州大学文学院。
|本文原刊《上海文学》2022年第9期,作者授权发布。
美编:王雪 编辑:崔琦 二审:杨帆 三审:梁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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