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浮世绘:侦探视角下的怪力乱神与真实百态
编者按
将东京比作一张浮世绘,画上的那些怪力乱神的景象,实际上是浮生百态的真实反映。比如那假装的浅草,曾经繁华如今落尽的歌舞伎町,还有幻影重现的秋叶原等等。随着侦探们一步步地追寻线索,我们最终明白,在那光怪陆离的万象背后,东京最真实的一面正在逐渐展现出来。
作者 张祯
很早之前就有想来写写东京的想法,这个念头在心中已经留存很久了。然而总觉得东京如同魅城一般,散发着金灿灿的魔性,担心我这清淡的笔无法压制住这张浮世绘上的怪力乱神。前段时间看了日剧《大川端侦探社》。那鬼糟糟的社长,还有胸大无脑的助理小惠,以及帅得一脸邋遢的侦探村木。伴随着片头那鬼魅的爵士民谣,把东京飘忽不定的灵魔形象活生生地推到了眼前。就仿佛是鬼海上漂浮着的木舟的残骸碎片,正被潮汐不停地拨弄着,最终搁浅在了岸边。
1.浅草:浅浅的风物,草草的假装
第一集讲的就是浅草。
某没落黑帮的人来到侦探社寻物。他说年迈的组长将要离世,在离世前,组长一直念念不忘战后在浅草尽头的一家“喋乐”中餐馆里吃的馄饨。然而,这家店在泡沫经济时期被强行收购,如今早已消失不见。找过其他有名的中餐馆来制作,甚至连高级餐厅里的高级大厨也请过。馄饨里面包着鲍鱼鱼翅,生姜和大葱都是从国外空运过来的。然而,即便如此,仍被组长掀了餐桌,原因是这不是记忆中的鲜美味。
侦探村木受理了寻物的事情,然后顺藤摸瓜找到了老店主。老店主将手肘抵在自家那潮腻的饭桌上,眯着一双眼睛,这双眼睛虽然浑浊但却很狡黠。接着,沙哑的声音从他牙齿掉落的缝隙里传了出来,他问道:“我做的馄饨……真的有这么好吃吗?”
黑帮组长吃得十分狼吞虎咽,他感动得眼泪都蔓延到了嘴角。然而,实际上这只是最普通的馄饨罢了,皮是在市场上购买的,里面的馅料是猪肉加生姜,馄饨上撒了几把切碎的葱花,这就是老组长记忆中的美味。
快结束的时候村木和社长谈及此事,社长呷了一口酒,说:
“你注意到盛馄饨时先在碗底舀进去的那一大勺鲜味调料吗?”
那就是秘密的所在啊。
所以黑帮组长怀念的,只是那一碗加了超多鲜味调料的馄饨。
我未曾在浅草品尝过馄饨,然而各种风味的小食却吃过不少。我曾到过浅草两次,其中一次是在白天,另外一次是在晚上。
- 这把尖刀刺破了时空的大门。日本姑娘们来来往往,有的穿着制服,有的穿着花裙子,她们的样子浓墨重彩,仿佛台上的戏角。她们在门神旁边做出剪刀手的动作,对着自拍屏幕露出一脸卡哇伊的表情。
从雷门前往浅草寺的正殿,途中要穿过长长的商品街。这条路是江户时代的青石台。当年那些头顶花冠、身着华服的名妓,穿着高高的木屐,一路风情摇曳。木屐打在青石台上,发出“哐哐”的声响,就像寺里的木鱼声一样。她们的白粉从面庞一直扫到脖颈,只在脖颈后侧留了一方裸露的皮肤。想必那裸露的皮肤应该是滚烫得很,因为她们承受了太久的注目礼。当年街的两旁有卖笑的酒楼和胭脂粉铺,如今这些都早已褪色了,变成了售卖各种小商品的特色商店。你只要一头钻进去,就很容易看到当年一笑倾城的花魁。她们的脸被印在了扇子或者麻布背包上,由于特殊材质的缘故,面庞微微凸着,仿佛被时空拉扯着而变了形。
走过去后,会进入街两旁的美食小店。在这些小店中,有天妇罗、铜锣烧、甘薯羊羹、小豆糕、樱叶饼等。你可以一路品尝这些美食,仿佛把浅草的历史都吃进了肚子里。然而,这些美食零零散散的,让人不知归处。接着走着走着,就看到了浅草寺的寺门。
第二次到浅草是在夜晚。
绕进浅草寺的右门。纸灯笼上糊着隐隐约约的烛光。青石台是潮湿的。那凉意如同一面平滑的镜子。不小心踩上去,就会坠入古代的志怪小说之中。浅草寺的朱红色在漆黑夜里格外显眼。白天奉在香炉里的香仍在蓝荧荧地燃烧着,此时香味比白天更为浓郁,能够分辨出哪是香灰味,哪是持香人手上的脂粉味。不知从何处飘来的花瓣落在了香炉里,烧热后闻起来竟然是玫瑰的味道。
能隐约听到蟋蟀的叫声,也不知那铜铃声是从何处传来的。大概是白天有人祈求的福牌,被挂在了架子上,然后被风吹得响了起来。又或许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声音,只是这画面太像是浮世绘了,入了戏的人难免会产生幻视幻听,给自己胡乱添加一些情节。
转到寺庙背后时,发现左侧多出了一排矮房。那矮房里透出暖融融的黄色光,原来是开在巷子里的一家小店。小店有草编的门帘和窗帘,门口还伸出一根竹竿,竹竿上挑着一只灯笼。草帘半掩着,走近往里瞧。原来这是一家冰淇淋店,就像欧洲大街上卖冰淇淋的店铺那样。清一色的玻璃冷柜依次排开,白炽灯光从顶部倾泻而下,映照在一排排玻璃小方格上,那些小匣子里装满了五彩斑斓的雪球。冷峻发亮的不锈钢冰淇淋机矗立在一旁,让人明白这一切并非魔术。
回去跟日本的朋友讲起这家店,朋友表现出一脸茫然的神情,他说自己从来都不知道浅草寺旁边有这样的店。接着他疑惑地问道:莫非这是新开张的店铺?
不像。那气质显得很熟稔,就如同厨房里用了很久的酱油瓶一般,油渍以及豆豉味无论如何都难以洗掉。
但没敢白天的时候回去再找,怕找不到,以为是做了场噩梦。
想起在《大川端侦探社》中,村木与黑帮小混混在贫民区探寻线索,接着被大叔索要了一笔数额不小的通融费。回去之际,黑帮小混混表达出了不满。
“那个大叔简直是个老狐狸,原来贫民区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贫民区是没有人情味的。”村木缓缓说道,“就如同主题公园那般,贫民区的人,仅仅在思考着如何应对有钱的人,并且在表演着贫民区的模样。”
原来,那一碗馄饨放了很多鲜味料。它只是在油腻的桌面戏台上,努力地装出馄饨的样子。
还好我晚上到过浅草,见过它没有假装的样子。
2.歌舞伎町:再见二丁目
坊间时常有这样的八卦流传,说林夕创作的《再见二丁目》这首词是写给黄耀明的。
那年他们约好在二丁目碰面。林夕早早地到达了。然而黄耀明却迟迟没有赴约。
二丁目位于灯红酒绿的新宿区,它是大名鼎鼎的歌舞伎町中以同志酒吧为主的一条街道。我到达的那天,东京刚刚下了一场大暴雪,街上的人非常少。整个二丁目都被大雪覆盖着,有些地方的白雪刚刚开始融化,露出了一块夹杂着泥土的脏皮肤,就像一块半边坍塌的鲜奶油蛋糕,露出了淡黄色的蛋糕底胚。整个氛围仿佛二丁目刚刚经历了一场洗劫。
那种场景在《大川端侦探社》第二集中也出现过。
一位穿着和服的美艳少妇敲响了侦探社的门,她希望侦探能够帮忙寻找一家存在了几十年之久的情人旅馆。
那种情人旅馆,中间是用镜子隔开的,能够看得见隔壁房间所发生的一切……
少妇的媚眼如同水波荡漾。她说起比自己年长许多的丈夫快要离世,那诡异的声音中滑过一丝嘲讽,然而那媚眼却明明是勾人魂魄的。她的丈夫死前想要再体验一次那种情人旅馆,因为年轻时曾在那里有过飘飘欲仙的感觉,直到临死都还铭记着。
情人旅馆是日本文化特有的产物,其起源大概可追溯至江户时代的色茶屋和川舟。它通常装修较为浮夸,隐藏在那些曲径通幽的巷陌之中,就像是凭空隔出来的一块温暖的小天地。在日本这个“偷情”文化兴盛的国度,它就像是欲海中央的一座不错的小岛。
音乐家菊地成孔回忆起情人旅馆。那时,即便单身男子独自喝多了,也愿意前往情人旅馆过夜。因为那里有大浴缸,有色彩斑斓的床,有浓重的爱的幻觉,墙上的影子以及遥远却仿佛近在咫尺的市声。那种被各种爱意包裹的氛围,总是比一个人的孤单要好。
然而,偷窥窃听这类事件的数量并不少。后来,情人旅馆面临改造,有人在床底发现了窃听器,之后这窃听器被当作上个世纪的遗物拿来展览,隔着玻璃匣子,它就像一只孤独且灼热的耳朵。
村木与小惠扮作情侣,深入到歌舞伎町展开寻找。在白天,此地与普通街道并无二致,霓虹的光芒苍白得如同纸张一般,电线相互交错形成网状,将天空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每一块的大小都宛如巴掌般。路面有高低起伏。如果对面有人走过来,首先能看到她头发上的装饰。接着会想象她的脸。看到脸后,再想象身材的模样。最后是鞋子。诡异的是,最先听到的声音,要么是“咚咚咚”,要么是“恰恰恰”,凭借这些声音足以判断身形的长短。
中国古代文人存在着对足部的特殊喜好。当联想到这一点时,总是会感觉这幅场景蕴含着某种情欲的气息。
早年看过一部名为《歌舞伎町的夜与昼》的纪录片,其中有一家经营了 48 年的老字号美容店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每天从傍晚开始,这家店就陆陆续续迎来客人,这些客人大多是要上班的歌妓和陪酒女。在日本文化中,对于她们有着司空见惯的宽容。就像任何一门辛苦工作并赢得报酬的职业一样,她们也有按时上下班、绩效排名、业务竞争等情况,这些也是她们字典里的常用词。
由于是熟客,便气定神闲地拐上那陡峭的楼梯,而后坐在镜子前。服装早已提前换好,此刻就只等着盘头发和化妆了。在美容师与熟客之间,以及熟客与熟客之间,大家有一句没一句地交流着行业方面的心得。
最近的行情状况如何?经济呈现出越来越不景气的态势,店内还提高了指标方面的要求,是不是需要通过更换一个发型来增强在业务方面的竞争力呢?
这是充满激情的时刻,如同即将奔赴战场的战士一般。战士们会在临行前熨平军装,磨亮刺刀,把枪上满子弹。那些歌妓和陪酒女们,她们嬉笑着,神情自若,那云髻高耸的乌发、长长的睫毛、桃花般的眼睛、樱桃般的小口,都仿佛成为了她们的武器。小时候,总觉得和服像是战服,那腰间绑着的厚腰带就好像捆着炸药包一样,发髻上插着的金簪,倘若拔下来,是可以用来杀人的。
这是亚热带季风气候女人的身体,其特点为含蓄且温热。传统文化中存在的压抑与冲撞,使她们学会了另一种策略。与热带女人直白坦率的身体不一样,她们擅长“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学。她们会把头发高高盘起,从而露出线条优雅的脖颈。白粉从面庞一直扫到脖颈后方,一定会留出一块裸露的皮肤,而这块裸露的皮肤就如同一只抛出去的诱饵。
一个曾在歌舞伎町做过陪酒的女子令人动容,她后来退出江湖并回老家嫁人了。在纪录片中,她再次出现在歌舞伎町的美容店,目的是来东京与未来的亲家见面,她熟悉店里的气味,也熟悉那里值得信任的老手艺。就像混到大场子上的名戏角一样,她仍然无法戒掉小时候在胡同巷口里玩的转铁圈和拿大顶。她长着一口龅牙,五官谈不上精致。不过她的皮肤很白皙,在年轻时,大概是凭借可爱而取胜的。
她指向摄像机,接着说道,我这张脸已经有些年纪啦,可承受不住你镜头的近距离拍摄呢。随后,她吸了一口烟,接着又吸了一口。
她化了妆,还修了头发,接着套上一身利索的职业装。她摁灭了手里的烟,拖着行李,然后转身消失在花道街的路口。
黑眼睛消失了,红嘴唇也消失了;新的黑眼睛长了出来,新的红嘴唇也生了出来。海浪一波波地吹向沙滩,人们来不及拾捡搁浅在岸边的牡蛎,更不用说那些臃肿古怪的异形珍珠了。这大概就是歌舞伎町的真实模样,各种薄情悲凄的爱被人们消费着,看不到尽头。
有人说在歌舞伎町,晚上七点与凌晨四点并无差别。这里始终熙熙攘攘,牛郎店、情人旅馆、同志酒吧以及各种风俗店依次排列。前往红灯区的人都是为了寻欢作乐,正因如此,在这儿,你永远不会有孤独之感。歌舞伎町作为战后在空袭废墟上创建起来的风月之地,恰恰延续了后战争时期的浮夸作风,每一日都如同世界末日,所以每一日都值得狂欢。
我到歌舞伎町的那天,东京刚下过大暴雪。站在二丁目的路口,仿佛站在一首歌的前奏处。等了很久很久,却始终等不到那个心心念念的名字。街上白雪皑皑,没什么人,各种店铺大门紧闭着。偶尔能看到几个黑人晃过。霓虹灯看上去似乎还是热的,可实际上已经熄灭很久了。在寂静的夜里,那干了的脂粉香,不免带有一股垂死的味道。
我大概未曾见过灯红酒绿的歌舞伎町,那里人去楼空,仅留下一副冷飕飕的空骨架。这种感觉就如同打烊收工的摄影棚,那些逼真的街、瓦亮的灯以及焦灼的爱,原本都是纸糊出来的。偶尔看到穿旗袍的女人,我以为自己撞了鬼,实际上只是碰到了《胭脂扣》里的如花。
一个时代的人在这里拍了60多年的电影,现在终于杀青。
偶尔在橱窗玻璃中看到自己的脸,心里一惊:
原来我也只是个群众演员啊。
3.秋叶原:偶像、幻觉和Cosplay
还有这样的故事。
某落魄男子来到侦探社,想要寻找三十年前的三流偶像歌手桃木玛琳。他大概是个地道的宅男,失业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像挺尸一样躺在床上,单曲循环着玛琳的歌曲。喜欢玛琳这件事大概要从三十年前说起,那时他还生活在偏远的小乡村,有一天,玛琳像天使般降临到他的村子里,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偶像歌手的表演,他觉得所有的一切都金光闪闪、清澈无比。他购买了玛琳的唱片,之后还与玛琳握了手。从那以后的三十年间,他始终都没有清洗过那只曾被玛琳接触过的右手。
据说日本第一女子偶像组合 AKB48 时常举办面向粉丝的握手会。粉丝只要购买她们的专辑,就能够凭借专辑里的握手券,近距离接触自己心中的女神。我只是很好奇,那些现实中的宅男们,在与女神握过手之后,会不会洗手呢?
到了日本后才知晓,AKB48 的大本营位于秋叶原。秋叶原有一座堂吉诃德大卖场,该卖场的八楼是她们的专属演出剧场。并且,在一楼还有以 AKB48 命名的 Café&Shop,每天都能吸引成群结队的男粉丝前来。
我到秋叶原的那天,恰好有 AKB48 的演出。因此,我无意中见证了这一盛况。长长的队伍从门口一直排到了对面的街道上。这些队伍中的人清一色都是男性,他们沉默寡言,就像一队训练有素的士兵那样,有规律地向前缓缓行进。
在到达秋叶原之前,我认为秋叶原仅仅是一个名字比较吸引人的地方,在其他方面并没有什么能让我感兴趣的。这个名字实在是很美丽,能让人联想到一座堆满了秋叶的小山,根本不会让人把它和一个以电子产品以及动漫游戏为主要特色的商圈联系起来。
东至昭和通,北至藏前桥通,西边与千代田区外神田四丁目相接,南边紧邻千代田区神田练塀町与神田松永町,此地便是秋叶原。主营电子产品的大厦一座一座相连。楼身的霓虹广告牌,如同小时候文具盒上的贴画。各种高大的动漫模型矗立在街口。橱窗里摆放着漫画手办,有十格满血的战士和拥有胸器的美少女,这些统统是另一个世界的翻版。人潮汹涌,从各个方向汇聚而来,在红绿灯处短暂交集后,又迅速奔向四面八方。到秋叶原的人们,仿佛都携带着各自的使命与藏宝图。他们沿着脑电波规划出的路线前行,奔赴向属于自己的那个偏僻角落,淘走属于自己的宝贝。
踏入秋叶原的第一步后,你仿佛跳进了电缆光纤的游戏世界。你能直接进入游戏房进行实战演练,还能前往手办商店购买装备。你可以淘到最新的漫画书和游戏光碟,也能买到最尖端的 IT 产品。同时,你还可以去女仆咖啡屋稍作休息,等精力恢复后再漫步到每一个路口,与站在那里打扮成兔女郎的 show girl 调笑。
秋叶原是你不断打怪升级的地方。你明白总有一天会遇见属于你游戏设定的那个大 boss,并且最终将其打败。
最显眼的是各类“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动漫产品。货架上有重重叠叠的漫画书,还有动漫光碟。大幅海报树立在店铺的中央,或者张贴在橱窗外。画面上把美少女的脸放大了,她的面孔白皙到几乎透明,羞赧的双颊之下必定是两座傲人的山峰。
这场景时常让我联想到一部名为《充气娃娃》的日本电影。那只充气娃娃与海报上的动漫美少女极为相似。她的男主人为她洗澡,给她提供食物,给她购置漂亮的裙子,还抱着她入睡。之后,她被扎破了,倒在垃圾堆中,逐渐瘪下去,没了气息。
橱窗上常常贴着小明星的演出通告。有的小明星半裸着上身,有的只在身上裹了层薄纱。然而,他们都长着一张洋娃娃的脸,有着齐刘海、大眼睛、长睫毛,还嘟着一张樱桃似的小嘴。每周都要进行打擂。她们扮萌卖蠢,只是为了向路过的宅男们拼命地抛媚眼。然而,那些刘海长到遮住眼睛的宅男们,腋下夹着最新的漫画书,眼睛还在搜寻着最新的游戏光碟,大概也只是把她们当作动漫来看待吧?
据说 2008 年在秋叶原发生了一件极为震撼的“无差别伤人事件”。一名男子驾驶着卡车,特意在秋叶原将 5 人撞倒。之后,他立刻下车,用刀连续刺伤了 12 名过往的行人。当时正值初夏,阳光十分刺眼。广木隆一后来将这一恶性事件拍成了电影,其名字叫做《River》。要知道,这里的《River》就是《Moon River》的那个 River。并且,这部影片还选用了这首歌作为主题曲。
漫画模仿的是夸张的人生。秋叶原无疑是真实人生的漫画再现。游戏的世界从电子程序中弥散出来,像幽灵一样在秋叶原的上空飘荡。
所以我时常难以分清秋叶原大街上进行 cosplay 的人群。那些装扮成动漫人物的男孩和女孩,有的手持长剑,有的打着花边遮阳伞,旁若无人地从马路上穿过。我会疑惑,到底是我意外闯入了他们的世界,还是他们不小心误入了我的领地呢?我低下头,环顾自己的全身,感觉自己在某种程度上像是在进行 cosplay,而他们却是正常的。在秋叶原,怎么能够不穿着奇装异服呢?
有公司将动漫人物制作成了巨大的充气娃娃,这娃娃双腿跨在人行天桥上,而人流从它的脚边穿梭而过。西装革履的上班族们,他们打着精致的领带,皮鞋被擦得一尘不染,还提着黑色公文包,在秋叶原的大街上游走,就像黑压压的蚁群一般。他们有时会在路口与动漫系的 showgirl 搭话。有时会一头扎进手办商店,然后抱回一堆手办玩具。有时会在游戏店里翻找最新的游戏光碟。
他们大概是在cosplay吧,我在心里暗想:
他们cosplay的角色就是上班族——
所以你看到的,并不是真正的人生。
桃木玛琳怎么样呢?听闻当年她仅仅是推出了一首单曲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三流小歌手,线索极为稀少,然而侦探村木还是历经艰难找到了她。可是谁能想到,当年那个纯真可爱的桃木玛琳竟然是男儿之身!仅仅是因为长得清秀漂亮,就被经纪公司包装成美少女而开始出道。
玛琳已经秃顶了,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接着说:“不要看我现在是这个模样,在三十年前的时候,我可是一个美男子呢。”
三十年前,桃木玛琳进行了美少女的 cosplay 。那个原名水野裕美的男人则 cosplay 了桃木玛琳。
社长和村木说,
你知道偶像是什么吗?
——是永远的幻影吧。
4.迷失东京
这一集是我最喜欢的。
一位男子前往侦探社寻人。二十年前的一个闷热夏夜,他在闹市中收留了一位眼神惊恐的美丽女子。女子称有人在追杀她,请求男子帮她躲避。男子善心大发,将她带回了家。女子十分贤惠,每天都为他准备丰盛的三餐。到了第三日夜晚,他们睡在了一起。可是次日一早,女子却神秘消失了,就如同融化的白雪般不见踪影。
这二十年来,他一直在寻找当年的雪女。
几天后,男子再次出现在侦探社。他说自己找到了当年的雪女,而这位雪女恰好是某位在舞台剧领域正声名大噪的演员。因为他从不观看舞台剧,所以一直都没有察觉到她。只是偶然在电视上看到了这位演员,便认定她必定就是二十年前消失的雪女,这一点毫无疑问。
村木邀请女演员到餐厅见面,向她说明来意后,雪女面带笑容地坚决否认,说:“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她讲了另一个故事。她说,二十年前有个年轻的舞台剧女演员,因演不好戏常被导演责骂。有一天,导演突然对她说:“去找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子,骗他三天。释放你的身体,让他好好抱抱你……要是你成不了一个真正的女人,就别再回来找我。”
雪女讲完故事后起身就离开了。坐在另一张桌子上的那个男子赶忙去追赶。他看清她的脸后,又愣住了。我有些不明白了,男子说道,既觉得确实是她,又觉得她完全像是另一个人。
在东京之时,我常有这种感受。东京宛如一个变幻莫测的女演员,热衷于流连于各式各样的舞台之上,能够在各种不同的角色之间轻松切换。她时而成为高等宴会上的摩登女郎,时而隐匿于烟花柳巷中翩翩起舞,时而拿起画笔抚弄琴弦,略微装出一副淑女的模样,时而又变成烫着泡面头的不良少女,假装深沉。
十四年前,斯嘉丽·约翰逊正处于美貌的巅峰状态。她主演了电影《迷失东京》。那种感觉或许就像是迷失了一般,仿佛喝了几种截然不同的酒,身体出现了失重的感觉。我好像永远都看不懂东京的地铁图,总是觉得稍不留意就会搭上一辆很诡异的列车,接着它就会飞速奔向不知名的过去。又或者,那仿佛就是《2046》中所描绘的未来场景,摩天大楼高高地耸入云端,各种飞行器在天空中来回穿梭,霓虹广告牌闪烁着光芒。想着这些的时候,就会觉得这恰恰就是东京现在的模样啊!
这种超现实感到底来自哪里呢?
是来自原宿吗?从明治神宫出来后,能碰到从竹下通血拼完的年轻人。还没来得及消化明治神宫“枯藤老树昏鸦”般的孤寂之美,就被一身五颜六色原宿风装扮的年轻人灌下一大口芥末酱。没走几步就到了表参道,那里一街都是高冷的大牌,让气温骤然下降了 30℃。有时一辆中型面包车疾驰而去,车身上必定印着偶像歌手二次元的面孔。
是来自六本木吗?那高大且冰冷的建筑折射出一种未来感。穿着制服和超短裙的美少女,已经呈现出些许醉态。酒吧里人声嘈杂,外国人聚集在一起。五彩缤纷的酒被放置在形态各不相同的器皿里,仿佛在进行化学实验。
上野的樱花在三四月会让人过敏。美女们脚踩木屐,穿着和服,步履有些蹒跚。在阿美横町能够买到老干妈辣椒酱。随处都有大头贴机器,用它拍出来的照片自带亮眼美肤效果,这不禁让人暗暗产生疑问:“这真的是我吗?”
是来自御台场吗?那装修极为豪华的 shopping mall 散发出一股冰冷且奢华的气息。沿海的那长长的堤岸,处处都在提醒着岛国所留下的痕迹。那平地而起的自由女神像,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山寨品。这究竟是在纽约呢,还是在东京呢?
浅草是东京。歌舞伎町是东京。秋叶原是东京。涩谷是东京。银座是东京。池袋是东京。筑地是东京。御台场也是东京。总觉得东京仿佛那个名为《Bubble》的手机小游戏一般。你难以知晓下一个从天而降的泡泡会是什么颜色。你原本以为东京是蓝色的,然而无数个蓝泡泡接连不断地连成一片,刹那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接着,赤橙黄绿等无数的泡泡相互拥挤在一起,仿佛马上就要游戏结束了。
东京大概就是这样一座城。它变化众多,淘汰极为迅速。新的产品、新的想法以及新的人类不断地从机器中诞生。人们就如同被关在罐头里的水果丁一般,但却仍要奋力挣扎。他们要努力变出不一样的味道,不然的话,还没到保质期就会被人当作废物,被丢进垃圾桶。
这是大部分岛国所具有的危机感吗?它们害怕被四周的大海所吞没,所以得先将自己打造成一艘模样奇特的游轮。然而,过去的残骸却如同怪兽一般在后面追赶着它们,于是它们恨不得加大马力,将这一切都抛诸脑后。
东京这座在二战废墟上重建起来的城市,都市变幻的霓虹仿佛鬼火一般,上空有无数过去的幽灵在游荡。它的光怪陆离,大概是因为传统和现代在相互博弈中相互撕扯。有时你会忽然难以分辨它的白天和黑夜——正如王菲在《色盲》中所唱的:
“看到似雪的晚上,像日的月亮。”
这实在像极了东京城的写照。
《大川端侦探社》里,村木走出办公室,发现雪女在路口等他。
“我全想起来了,”雪女说,“我确实一直在被人追杀……”
“被谁追杀呢?”
雪女的红唇一张一合:“过去的,我自己。”
我想到了侦探社墙上挂着的那幅浮世绘,它是江户时代浮世绘大师歌川国芳的作品,其画风诡谲,描绘的是泷夜叉姬操控巨大骸骨与大宅太郎光圀展开对战的情景。
画中的骷髅占据了画面的一半。硕大的白骨俯身侧倾着。它是一座来自遥远过去的残骸骨架。形成了令人屏息的夹角。它忧伤地缓缓俯向人类。
那副样子像是在倾听,又仿佛是在缄默其口,哑然诉说。
本文在 2018 年第三期《萌芽》上发表。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拥有或持有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的知识产权。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以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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