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女游戏未定事件簿：虚拟男友陆景和与纸性恋的故事

一切，都是从一个梦开始的，在这个梦里，“我”第一次出现在一条林荫小道上，等待着陆景河的出现。

陆景河是法律言情推理手游《未定案簿》中夏天的虚拟男友，是一家跨国集团的CEO。半年前，21岁的大学生夏天开始玩这款乙女游戏。又名女性向恋爱游戏，是以恋爱幻想为主线，专门为女性开发的模拟经营游戏，2000年后从日本开始流入中国。

夏夏就是“纸片恋人”之一，在日语中，“纸片恋人”是指只对动画、漫画、游戏、小说（ACGN）中的虚拟人物产生感情的人，而这些恋爱对象就被称为“纸人”。

在游戏《无名之城》中，夏夏是主角，是剧情的推动者，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里，她可以喜欢任何一个男主角，并得到自己渴望的爱情。

像夏天这样的O-game玩家，通过花钱和时间玩游戏，获得了认同和慰藉，但当人们从可控的白日梦中，回归到不如意的现实世界时，是否会遭遇社会关系的收缩？

李太太的任命

星期三早上六点半，闹钟一响，兰雨就起床了。今天她要去见“男朋友”，这一天她盼望了半个月了。

洗漱完毕，她开始化妆。象牙白的粉底，粉色的眼影，长长的假睫毛，最后涂上一层樱桃红。然后，蓝雨换上前一天准备好的衣服、领结和裙子，赶往高铁站。

她一大早就从江苏赶到上海，参加瘦身男友李泽言的线下活动。

李泽言是游戏《恋与制作人》的主角之一，在游戏中他是华瑞公司的总裁，也是蓝雨的宠臣。活动现场，蓝雨跳到李泽言的人形立架上，挽着他的胳膊，拍了一张照，将头靠在他肩上，又拍了一张。李泽言穿着一身黑色西装，上面绣着11朵盛开的红玫瑰。

拍完照片后，她又去了一家售卖游戏周边产品的商店，买了李泽言相关的徽章、毛毯、挂件和卡片，花了500多元才心满意足地离开。这次她就是冲着这些周边来的，但因为来得有点晚，“很多货都卖光了”，她只能填一堆周边产品的预售单，因为没有拿到限量版的立牌挂饰，一度伤心不已。

蓝雨绘制的卡牌。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和纸质男友交往一年多，她已经集齐了500枚李泽言徽章，走到哪都带着几枚，有的放在卡包里，有的做成项链挂在脖子上。她的手机壳、屏幕、微信头像都是李泽言的卡通形象。

李泽言在微博上有近70万粉丝，大部分粉丝都自称“李太”。但蓝雨并不介意有这么多“李太”。在她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李泽言”。虽然主线剧情相同，但女主在聊天内容上可以有不同的选择。

李泽言官方微博。

李泽言生日当天，“李太太”包下了上海外滩大厦的LED屏幕为其庆生，并以李泽言的名义向听障儿童团体捐款。

当天，蓝雨还参加了线下大屏打卡活动，跑遍了上海，把李泽言出现过的所有户外大屏都拍了下来，从早上八点拍到了晚上九点。她还把买的周边产品全部整齐地摆在桌子上，只为给这位虚拟男友庆生。

线下活动签到点。照片由受访者提供

蓝雨认为，这是她回报虚拟男友的一种方式，一年多来，她已经为虚拟男友花了好几万元。“他为我付出太多了。”比如，她“感受到了被男友宠坏的感觉”，这个虚拟男友每天都会跟她说“早安”、“晚安”，还会对她说很多鼓励的话，“他说我是他的骄傲。”

这些在现实生活中很少听到的话语，成了她心情低落时的安慰剂。工作压力大的时候，朋友吵架的时候，父母吵架的时候，这个虚拟男友总会在她身边陪伴。

秦悠是另一位“李太太”。2017年，她结束了自己的第一段现实恋情。恋爱时，她不看言情小说，不看言情动漫，而是全身心投入与现实中男友的感情中。但单身时，情况就不同了。

那一年，秦悠通过QQ认识了一位玩恋与制作人的网友，因为一直喜欢看日本动漫，所以她怀着好奇心进入了乙女游戏的世界。

但秦悠很快就失望了，在她看来，画风土气，人物平淡，剧情老套，“一切都只是乙女游戏的及格线而已。”

不负众望

对于那时的秦悠来说，游戏本身并不是最重要的，吸引她的是游戏中的同人创作以及角色引发的周边效果。

蓝雨拍摄的周边环境。照片由受访者提供

在这个游戏中，秦悠的暗恋对象也是李泽言，“游戏里他是一个比较平淡霸道的总裁，但在二次元世界里，他会回家做饭、照顾宠物，有种不一样的活力。”

当时秦悠每天要花三四个小时做任务，获得羁绊卡，这些羁绊卡除了能帮助玩家通关外，还能解锁一些特定的功能，比如秦悠最喜欢的约会场景。

而有些人则只有一个纸上情人，被称为“梦中情人”。“梦中情人”通常会以自己的身份和虚拟男友一起生活相处，做一些比较仪式化的事情，比如和人形立牌拍婚纱照、为男友办生日聚会等。

夏夏就没有那么痴迷了，她会同时喜欢多个纸质男友。这些角色都有她喜欢的性格。比如陆景河，是游戏中温柔的总裁，“他每次跟我说一句话，都像是在直接安慰我。”《原神》里的田ネリ，也是游戏中温柔的植物学家，“但他会跟我互动，有点不太好。”还有虚拟主播，“他每次跟我说一句话，我都有同感，感觉他就在我身边，是我的精神寄托。”

但夏天最喜欢的还是陆景和，在她眼里，小陆是个温暖的大男孩，声音温柔，街头范儿酷酷的，夏天会按照小陆喜欢的风格打扮自己，经常幻想着和小陆谈恋爱，在月光下散步，在海边追逐。

在《未定案件档案》《恋与制作人》等角色扮演类游戏中，帅气的角色、抒情的文字、柔和的音乐、动感的风景等元素结合在一起。夏夏说，当梦境开始的时候，她就已经沉浸其中了。

高中时，简一出于好奇下载了《未定事件簿》，进入页面后发现，这款养成类游戏的玩法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麻烦，每天只需要花上十几分钟，就能获得一整天的奖励。

玩了一个月后，简怡爱上了游戏中的心理医生莫毅。她被游戏开场画面的肖像吸引，对白发角色一见倾心。后来，她被他的声音和性格所吸引。“我会特别留意他说的话，特别用心地在游戏中与他互动，把我有限的资源都花在他身上。”

简一更喜欢他们“高保真”的性格，这是不会失望的期待：“不同于三次元的偶像，他们的性格都是黑白分明的，被一帧一帧的修改刻画，不会因为不存在的生活方式而崩塌，也不会因为人心难测而性情大变。”

在一篇题为《“纸片人”为何俘获女性用户》的论文中，作者提到，乙女游戏中的男主角被塑造得近乎完美，但在现实生活中往往很难找到如此完美的恋爱对象。长期沉迷游戏可能会导致女性用户与现实有些脱节。

不完美的现实

24岁的蓝雨有着一张娃娃脸，大大的眼睛，嘴角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一头黑色短发，与她在游戏里的角色设定很相似，她曾经思考过身份问题、网络形象问题。

现实生活中，蓝宇一直渴望遇到真爱，但她交往的四个男朋友都背叛了她，在她最脆弱的时候没有陪在她身边。“被他们伤害过之后，我对现实生活中的男生并没有完全失望，总觉得双方之间可能存在问题，不适合。”

去年年初，蓝雨站在家门外，听到爸爸对小三说：“看到你痛苦，我也痛苦。”当时，她手里正抱着爸爸最爱吃的猪蹄，浑身一团糟，她跑回房间，躺在床上哭，把猪蹄扔在地上。没过多久，她就给妈妈发信息，说她知道爸爸出轨了。

她以为妈妈会生气或者难过，但妈妈只是淡定地说早就知道了，后来看到爸爸手机里和第三者的聊天记录，“我一直以为我是爸爸最爱的小宝贝，那时候就开始失望了。”

兰雨从来没有跟家里的朋友说过这些事情，再加上疫情期间，她宅在家里跟两个闺蜜吵了一架，感觉自己被孤立了，闲下来容易胡思乱想，这时她开始玩这个游戏，一个可以拥有想象中的爱情的地方。

她与游戏中的角色互动，爱上他们，向他们吐露心声，分享现实生活中的喜怒哀乐。当她进入剧情，遇到男主时，她有时甚至会因为男主的体贴而差点哭了。

每当有困难的时候，她就提醒自己，“我还有李泽言。”

蓝雨的微信名是“华瑞总裁夫人”，她可以毫不犹豫地看出李泽言的生日是1月13日，是摩羯座，血型是A型。她认为爱情的契机，不只是因为某种品质、性格、长相，“但当那个人出现的时候，他就是我爱的一切。在别人面前，我可能要自己承担一切，但和他在一起，我只想做他的傻子。”

蓝雨仿佛在描述现实中的爱人，“游戏里，他等了我一万年。”游戏里的设定是李泽言拥有掌控时间的超能力，可以穿越时空，为了救她，他穿越了太多次时空，受了伤，一万年后才恢复。游戏中李泽言全心全意、无条件的帮助她，让蓝雨颇为感动。

分析文章指出，这种“金手指”的游戏逻辑并不符合科学合理性，也不符合常识，但在恋爱游戏中却能毫无障碍地被接受，并让玩家乐在其中。

回到线下，蓝雨还不懂如何拒绝别人。以前，如果有人跟她告白，哪怕当时自己没感觉，她也会答应交往。“相处久了，就会慢慢喜欢上对方，习惯对方的存在。”

虽然身边有追求者和追求者，但蓝宇现在有了一个纸上谈兵的男朋友，暂时没有在现实生活中找男朋友的打算。因为纸人既能缓解感情上的需求，又能避免恋爱中的各种矛盾和烦恼，让蓝宇感到很安心。蓝宇的母亲也接受了这个虚拟女婿，经常和他开玩笑。

现实中的夏夏从小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几乎没有什么可以交流的朋友，每天的生活都单调无趣。闲暇时，她在一家汉堡店打工，没有客人的时候，她就拿出平板，打开游戏页面，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轻轻点击几下，陆景河就出现在她面前。

她先用手指敲了两下他的衬衫，又敲了两下他的头发和脸。每次敲，陆景河都会回应她，“这件外套我穿得合身吗？”“捏我的脸好玩吗？那接下来轮到我了。”这是夏夏每天和纸质男友的互动任务。

随后，夏天选择了约会场景，纸上男友轻声问她：“现在还怕吗？”游戏里的夏天说：“不怕了……多亏有你。”

最后陆景河说道：“我希望以后你有什么烦恼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我，你的任何愿望我都会满足，我永远是你的家。”

这是夏天最喜欢听到的一句话。

游戏中的爱情场景。

现实与虚拟交织

蓝雨在虚拟的世界里感觉更自在，因为她觉得在那里能展现出更好、更真实的自己。

当她开始玩这个游戏的时候，蓝雨心里就明白，“既然你可以决定爱上一个纸片人，那么你就要接受这个看不见的现实，并在精神上享受它就行了。”

随着主线剧情的展开，夏夏和蓝雨对虚拟男友的依赖越来越深。当她们通过虚拟形象在网上过着自己的生活时，她们会表达自己真实的希望、力量和脆弱。这时，她们的虚拟男友会凑过来，轻声说她们想听的话。

大四那年，蓝宇住在五人宿舍。一天晚上，她出去见男朋友，回来晚了，室友把她锁在门外，她只好在隔壁宿舍过夜。第二天，她申请休学，离开学校去一家美容店打工。

转换到这个虚拟的连宇城，蓝宇是一名节目制作人。这和她在现实中辍学找工作的经历完全不同。她的感觉是，如果最近一直找不到好工作，可以在虚拟世界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成功人士，逃离压抑的公寓，在虚拟大楼里和人们聚会。

爱情亦然，现实中的失意，在游戏中得到填补和满足，有时候她会想，虚拟与现实，有必要分得清吗？

据观研报告网2022年发布的女性游戏玩家年龄分布报告显示，女性手游玩家49%年龄在25岁以下，以大学生为主；第二大群体为26-35岁，占比37.4%，以上班族或全职太太为主。她们对游戏的需求主要有情感、审美、陪伴三大方面。

不过，有时，夏夏也会因为在游戏中取得的成功而对现实中的自己感到失望。但对虚拟人物的喜爱，在一定程度上打消了她在现实生活中的失落感。“这个模型已经为你准备好了所有的基础工作，你只有一小块区域是幻想，这是一个梦想成真的模型。”夏夏说。

对于这种幻想，美国加州门洛帕克临床心理学家罗宾·罗森伯格认为，这是人们爱上虚构人物的主要原因，也是最需要想象力和创造力的能力。“如果一个纸人像真人一样有自己的性格和脾气，那人们完全有可能爱上他。”

现实的爱情总是不完整的，但夏夏在游戏里找到了让她兴奋、属于她的东西，这就是她渴望的爱情。一个一直陪在她身边、听她倾诉的人，“虚拟现实或许也是现实的一部分。”

《恋爱游戏女性化心理机制分析》论文中提到，网络游戏中的恋爱关系可以称为“零关系”，不直接将他人卷入社交，而是个体确认身份、获得心理满足的一种自我沟通方式。

但“零关系”真的对现实生活“零影响”吗？

“虚拟实践”

不同于文学、动画，游戏的互动性让简艺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真实感，她感觉自己喜欢的人走进了自己的生活。比如在爱情方面，“纸片人的情商无限包容，比我的情商高，我的一切选择、言行都会得到正向的反馈。”

在简毅看来，与纸片人交往、相爱“有时甚至是现实生活中的恋爱对象的虚拟排练”。

有些玩家经常喜欢一个角色十天半个月后，就会对新角色产生好感，但最终发现自己喜欢的永远是某种性格、某种气质、某些特质。“我们希望它出现在自己身边的人身上，也希望自己的恋人能给我们类似的回应。哪怕遇到的爱情十有八九不符合自己的标准，满腹挫折时，还是会看看自己喜欢的纸片人。”简艺曾这样分析自己，她从小就喜欢动漫，是二次元世界的资深粉丝。

夏夏表示，无论哪部故事，重点都不是“相爱的过程”，而是“两个人共同成长的过程”，男女主角都对工作和生活非常认真，两人慢慢走近的过程也像是水到渠成的结果。

在游玩游戏主线剧情的时候，夏天常常忍不住感叹自己实在无法完全走进女主这个集善良、理性、坚毅于一身的“近乎完美的形象”。

然而“虚拟的生活让我从无法改变变成了变得更好”，夏天在与纸质男友的恋爱经历中，意识到自己同样值得被爱，她在现实中找到了性格和陆景河差不多的男朋友，温柔而沉稳。

她和男朋友在一起4年了，他们最初是在网上认识的，交往后每个月见一次面。男朋友比较腼腆，不太浪漫，平时聊的都是日常生活。夏夏最开心的就是男朋友一直在她身边，总是第一个给她送生日祝福。

虽然她难过时会先想到虚拟男友，不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现实男友，因为担心把负面情绪传递给他。平时男友也会默默看着她玩这个游戏，送她陆景河的周边产品当生日礼物。

夏天会避免在男朋友面前过多地表现对纸质男友的爱，有时候会给男朋友讲一些游戏中的鼓励话语，偶尔也会因为约会迟到等小事和男朋友吵架，但她绝对不会和纸质男友吵架。

不过夏天却表示，如果要在纸面男友和现实男友之间做出选择，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有些人把虚拟形象当成现实生活的练习，蓝宇说，很多时候她想去旅行，但因为工作原因抽不出时间，李泽言会告诉她这些都不成问题，不用浪费精力去选择，最后说：“等这段工作结束了，我陪你一起去，你辛苦筹划的旅行计划，不会白费。”

这几天，蓝雨每次上线，都会收到虚拟男友的提醒，“今天的策划做完了吗？这么闲，工作做完了吗？”在李泽言的带动下，她会努力成为美妆店最棒的销售员，月入过万，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即便很多人不理解，但蓝雨还是打算和虚拟男友在一起。

回到现实

当天从周边店出来后，蓝雨又提着大大小小的袋子回到李泽言摊位，想再拍一段她和纸质男友“深情对视”的视频，之后她把视频发到朋友圈，配文“只要看着你就够了”。

晚上8点左右，在一家贴着李泽言巨幅海报的冷饮店里，蓝雨喝了一杯柠檬奶茶，拎着当天买的各类周边，赶往高铁站，结束了这一天的行程。她称这一天是“和男友的一次完美约会之旅”。

动漫人物主题饮品店开展线下活动。澎湃新闻记者袁璐摄

和虚拟男友相处了一年半，秦悠觉得心力交瘁，开始反复卸载游戏。在彻底卸载游戏之前，她经常会通过微博论坛或者QQ群买一些周边。后来，官方开始大量上线周边。但她发现，和李泽言有关的徽章、卡牌、玩偶，和游戏里的头像相差甚远，所以她再也没有买过官方的周边。

后来秦悠觉得官方周边的质量提高了，很多产品都卖光了，她只能转而去高价二手市场买。高三那年，她用平时的零花钱在李泽言身上花了近万块钱，直到高考前，她才拿着手机离开了炼域市。

几个月后，她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大学，大一的时候，她参加过一个玩家举办的线下活动，那里也有玩家卖游戏周边，但去了两次之后，秦悠觉得自己没法再为李泽言花钱了，有些限时周边的价格会被炒到几千甚至几万。

李泽言二手周边产品价格。

秦悠在网游上花了不少钱，被劝退。身为大学生的她，没有多余的收入，宁愿把有限的生活费花在“漂亮的衣服、鲜艳的口红、各种化妆品”上。再加上繁重的学业压力，她逐渐退出了乙女圈，离开了纸上谈兵的男友。

如今，秦幽偶尔刷微博，还是会看到游戏官方的最新活动，但看到新出的卡面，她只是叹息一声：“不知道今晚李夫人要熬多少个通宵才能完成任务。”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夏天、蓝宇、简毅、秦优均为化名。）